长篇小说连载:莲塘——闽侯甘蔗程氏家人传说(18)
十八,程天尺的传奇家世
话说年2月的那个下午,依庆嫂在五福村程舍宗祠外发现,二儿子道安居然跟五福村赤贫户程由刷的儿子认识,觉得好奇,就问道安:“汝(你)怎样认识由刷的囝(儿子)?”
道安说,“着斋里(在私塾里)认识的。天尺雅(很)出名,伊(他)真会读书。”
福州人通常不说“很”字,福州话里“雅”就是“很”,“真”也是“很”。
依庆嫂感到不解,由刷那么穷,伊囝(他儿子)还能读书?虽然她不认识由刷的老婆,但她还是知道由刷的大名的,甘蔗有名的穷*。
前面说过,依庆嫂的长子和次子(就是这位道安)都曾上过两年私塾,但这俩都不爱读书,用现在的话说,他们俩都是学渣,所以都辍学回家了。依庆嫂问过老三,老三也说没兴趣读书,干脆一天书都没读过。读书要花钱的,不爱读就别读了,省得浪费。
这工夫,依庆嫂已经走出祠堂几步路了,就回头对天英嫂说了声:“我走了,今旦(今天)企动(劳驾)汝了。”
天英嫂回了句:“无客气,慢慢走哈,我这边走。”就跟着女儿朝反方向走了。天英嫂是五福村人。(注解1)
看看天英嫂走远,依庆嫂回过头来,一边跟着儿子往家走,一边又问儿子:“天尺着(在)斋(私塾)里读书?”
道安回答:“不是,伊(他)着(在)斋外头读。”
“斋外头怎样读书?”
道安回答说:“先生着(在)斋底里教,依尺着(在)门头口(门前)听。”
程天尺很会读书,在五福村很出名。
他读书的方式很特别。按照甘蔗双池村11岁少年程道安对他母亲依庆嫂的叙述,跟他同岁的五福村的程天尺并不进斋读书,他只在斋外头听。
用现在的说法,程天尺就是个蹭课生。
可是这么一个蹭课生,愣成为私塾先生的“助教”,被私塾先生抓差让他帮着辅导差生。道安这个学渣就是学霸天尺的“帮扶对象”之一,他们就是这么认识的。
为什么蹭课?因为他上不起学。
为什么上不起学?因为他家太穷了。
怎么个穷法?穷到买不起一张写字的白纸,买不起一支毛笔,买不起一瓶墨汁,买不起任何文具,更交不起学费。
他们家,一共只有祖传的薄地不到3亩,祖传的房屋一两间,再无其它。
年代末,中国城乡掀起过一场“忆苦思甜”运动,忆旧社会的苦,思新社会的甜。那时候,以年10月1日为分界线,那天以前叫“旧社会”,那天以后叫“新社会”。
忆苦思甜遍地开花的时候程天尺已年近半百,就被十来岁的长子问到“我们家旧社会苦不苦?有多苦?是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是不是饥一顿饱一顿?家里穷得揭不开锅?”
程天尺这样回答:“吃了上顿没下顿”,“饥一顿饱一顿”,“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这些全都有。程天尺告诉孩子,这几句讲的是同一件事,概括成一句话就是,常常挨饿。天尺说自己小时候真的常常挨饿。
“不过,常常挨饿并不是天天挨饿。天天挨饿的话,饿几天就饿死了。”
天尺他们家,他们祖上,已经穷了至少一百年。
作为甘蔗程氏一员,本书作者程老汉仔细研究了《福建闽侯甘蔗程氏程舍房族谱》。我以本书故事开始的年为基点,一代一代地上溯查看程天尺祖上的生卒和子嗣的情况:他的父辈、祖父辈、曾祖父辈、高祖父辈……
看着看着,看到年的时候,我就震惊了。怎么会这么巧啊?怎么会就在上溯到刚好一百年的地方,真有如此悲哀的记载?编都编不出来啊。
《福建闽侯甘蔗程氏程舍房族谱》记载,道光辛卯年(年)农历十二月三十日酉时,程天尺祖父的祖母胡氏死了。(道光辛卯年的农历十二月三十日,实际上已是公历年2月1日。)
看官,您可别看到“祖父的祖母”这样的字眼就以为这位胡氏有多老,胡氏死的时候,年仅34岁。
请注意,胡氏死的那一天,正是农历除夕日,酉时是下午5点到7点这段时间。
就是说,胡氏死在除夕夜大家吃年夜饭的那一刻。
可想而知,他们一家人的那个除夕过得有多悲惨。
胡氏跟她丈夫程利隆(即天尺祖父的祖父),一共育有4个儿子,她死的时候,他们最大的孩子即长子程贞奎(即天尺的曾祖父)年仅10岁。
照此推算,他们的长子是胡氏24岁时生的。那时候的女人,不可能这么大岁数才生第一个孩子,她应该在20岁左右就开始生育了,也就是说,胡氏死的时候,最大的孩子应该已有十四五岁。
那么为什么族谱里看不到她的大孩子呢?
合理的推测是,她的大孩子是女儿,而女儿不被族谱收录,所以族谱里显示不出来。
胡氏的4个儿子年龄差为2-3岁,可以推测胡氏死的时候,在10岁的长子前面至少有一个13岁的姐姐,多则有两个姐姐。
这表示,胡氏死的时候,全家至少5个多则6个未成年子女就全靠胡氏丈夫程利隆一肩扛下,利隆顿时就又当爹又当娘。
事实上,利隆连又当爹又当娘的幸运都没有。18天之后,年的正月18日(公历2月19日),更悲哀的事情发生了,利隆死了。
年的年初,利隆与胡氏的子女就这样在18天里先后失去母亲和父亲,突然成为孤儿。利隆死的时候36岁,他的长子贞奎10岁,次子8岁,三子5岁,老幺两岁。
年轻轻的夫妇俩18天里先后死去,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呢?凶杀?先后自杀?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注解1)福州口语里,这个“无”字读mo,最近一二百年出现了新名词才读作wu,例如“无产阶级”、“无线电”等。“无”是“冇”的本字,福州话里的“无”表示没有、冇。台湾电影《搭错车》歌曲里用闽南语唱的“酒矸倘卖无”,其中“无”字的发音是mo,跟福州话的发音相近。佛教六字名号“南无阿弥陀佛”是梵语NamoAmitābha的音译,意思是“皈依无量光佛”,不是“南方没有阿弥陀佛”。其中“南无”的正确读音为namo。历史上,“Namo”除了译作“南无”之外,还曾译作:拿摩、那谟、纳莫……时光把“拿摩、那谟、纳莫……”冲刷得没了踪影,只剩下“南无”孑然一身遗世独立,不料这两个字的普通话读音早已变了腔调,却在福州话里留住了古早的声韵。
程瓜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