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用一道《治安疏》，差点让嘉靖皇帝的驾崩时间提前到嘉靖四十五年正月，但嘉靖皇帝很快找到了一个能够应对海瑞奏疏的办法，那就是认定海瑞的背后有人“上下一心，内外勾结”逼他退位！有了这个大帽子，嘉靖皇帝就可以任意发挥了。
精舍内的对话明确指向了离京的吕芳和内阁，甚至指向了裕王，作为“第一责任人”的赵贞吉，再也坐不住了，罕见收起了“不粘锅”属性，冲着自己的恩师徐阶鞠了一躬后，毅然走向精舍。
“启奏皇上！臣户部尚书赵贞吉有本陈奏！”
嘉靖皇帝闻听大喜，立马给出了回应：
“好！好！总算有人愿意认账了。叫他进来。”
赵贞吉入内，嘉靖皇帝一脸狰狞，问道：
“‘四德亨利元’。内阁四个人，朕就知道不能漏掉了一个‘贞’字。赵贞吉，朕没有看错你，进来，把该说的话向朕说了。”
嘉靖皇帝的这句话当然不能按照表面意思理解，这是对赵贞吉刚获重用的讽刺，翻译过来就是：朕果真是瞎了眼，才会提拔你进入内阁！你这表明了是来逼宫啊，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说吧！
我们来看赵贞吉的表现：
“臣斗胆乞求陛下，能否将海瑞写的那个贺表先让臣看看。”
这句话是实话，赵贞吉本就不清楚海瑞的“贺表”中到底写了什么，但更重要的是，赵贞吉必须首先撇清自己的责任，尽最大努力证明自己并非海瑞的后台，更不清楚海瑞所为。
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皇上，海瑞到底说什么了，让你气成这个熊样？
嘉靖皇帝一声冷笑，说道：
“贺表？你现在还说海瑞写的是贺表？”
明知故问！赵贞吉啊赵贞吉，除了“不粘锅”的属性，你原来还有“装蒜”的爱好啊！
作为海瑞的顶头上司，作为海瑞“贺表”的中间传递人，赵贞吉不能不主动站出来；但赵贞吉敢于站出来并不是想要承担责任，而是想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和嘉靖皇帝来一场性命攸关乃至株连九族的对赌。不赌，会死；赌了，就还有赢的机会。想到这里，赵贞吉干脆将恐惧全然抛掉，再次启奏：
“臣再次斗胆乞求陛下，将海瑞写的东西给臣看看。”
注意赵贞吉的用词变化，顺着嘉靖皇帝的意思，将“贺表”改成了“东西”，这就是在告诉嘉靖皇帝：你说的，我听明白了，但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爱信不信！
连续两句否认以后，嘉靖皇帝反倒有些纳闷赵贞吉为何没被自己镇住，甚至开始怀疑赵贞吉是不是真的不清楚海瑞所为，只能追问一句：
“你是想说，海瑞写的这个东西你事先一点不知道？”
赵贞吉立马回应：
“臣回奏陛下，臣确实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还是那句话，你爱信不信！
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在这种敏感的时刻，哪怕一丁点的恐惧都会被认为是心虚，丢掉恐惧，直面这个这位能够直接决定自己生死的君王，就能让嘉靖皇帝心里犯嘀咕：他为什么不怕朕，难道他真不知道？
只要嘉靖皇帝心里犯了嘀咕，赵贞吉就胜利一半了！
只是，嘉靖皇帝既然心中已经有了主意，自然不会让赵贞吉轻松站了上风，他开始改变策略，将话头转向了陈洪：
“看见了吧？一个比一个厉害，先把自己洗刷干净了，再来跟朕斗法。赵贞吉，你岂不闻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嘉靖皇帝的这句话说得极为透彻，赵贞吉接连两次要求看看海瑞写的“贺表”，目的就在于先洗刷干净自己。只有先撇清了自己，赵贞吉才能和嘉靖皇帝辩论下一个问题——海瑞的背后，到底是不是内阁在撑腰，是不是裕王在撑腰！
嘉靖皇帝的这句话直击赵贞吉内心，赵贞吉自然不能承认，只能先装糊涂：
“臣愚钝，不知圣上所指，请圣上明示。”
什么撇清自己，什么斗法，我听不懂，有话不能明说吗？都到了这个关口了，谁先服软谁就输了！
好了，接下来，嘉靖皇帝开始和赵贞吉“斗法”了：
嘉靖：“好！那朕就明示，你是户部尚书，海瑞是哪个部的主事？”
赵贞吉：“回奏陛下，海瑞是臣主管的户部主事。”
（嘉靖：海瑞是你的属下，承认不？赵贞吉：承认！）
嘉靖：“海瑞的这个东西是谁拿来的？”
赵贞吉：“回奏陛下，是臣亲自去他家里拿来的。”
（嘉靖：这个东西是你拿来的，承认不？赵贞吉：承认！）
嘉靖：“谁叫你去拿地？”
既然你都承认，那就好办！说吧，谁指使你这样做的？
这句问话太过敏感，赵贞吉如实回答，责任就推到了自己的恩师徐阶的身上；不如实回答，刚才鼓足勇气硬刚嘉靖帝的计划就会立马失败。所以，赵贞吉被这一问怔住了，没有立刻回话。
嘉靖皇帝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赶紧逼问：
“哑住了？不敢说出你背后的人了？”
怎么了，刚才的勇气呢，被朕问到了要害了吧？
我们来看赵贞吉完美的回答：
“回奏陛下，是徐阁老叫臣去催拿贺表的。就是在大殿之外，当着众人叫臣去拿贺表的。”
如实回答，确保计划能够成功；但却将徐阶安排的环境给予了明确的说明——“就在大殿外，当着众人面”，这是公务，不是私事！
来看嘉靖皇帝的反应：
“好一张利嘴，还说是贺表。”
赵贞吉的回答无懈可击，嘉靖皇帝只能再从“贺表”的称呼上选择破绽，寻找再次进攻的机会。这一局，嘉靖皇帝完败！
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站在一边的陈洪一看嘉靖皇帝落到下风了，赶紧站出来助攻：
“赵贞吉，是英雄，是好汉，就敢做敢认。你属下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都知道把棺材备好了，你这个堂官反而连他也不如？”
陈洪的本意自然是进攻赵贞吉，助攻嘉靖帝，只想讽刺赵贞吉的“敢做不敢当”，只想刺激赵贞吉老实交代。但是，陈洪到底是一个被权力欲望冲昏头脑的简单动物，怎么能斗得过饱读圣贤诗书的赵贞吉！
原本，赵贞吉并不想搭理陈洪，因为这样会转移自己的进攻方向，影响自己的进攻锋芒，毕竟，嘉靖皇帝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对手。所以，赵贞吉只给了陈洪一个鄙视的眼神，并不打算回应陈洪的问话。
只是，赵贞吉的这个反应却让嘉靖皇帝找到了突破口，错误的认为赵贞吉被问住了，心虚了。于是，嘉靖的怒气慢慢压住，斗志更被激起，冷冷地说道：
“赵贞吉，你被陈洪问住了？”
好，既然嘉靖皇帝默认了陈洪的“参赛资格”，赵贞吉自然不用再客气了：
“回奏圣上，臣不是被陈公公问住，臣是不屑回答陈公公这样大逆不道之言。”
对不起，我不是被问住了，我只是瞧不起他而已！好一招“欲擒故纵”，激怒陈洪，继续漏出破绽的同时，还能让嘉靖皇帝再次明确陈洪的“参赛资格”，以便于赵贞吉光明正大、合情合理的调转枪头，进攻嘉靖皇帝临时抓过来的“代言人”——陈洪。
嘉靖皇帝没有说话，陈洪先暴躁了：
“主子！海瑞就是这个赵贞吉指使的，至于赵贞吉背后是谁，主子将他交给奴才，奴才有办法让他开口。”
我都“掌印太监”了，我都“掌印太监”好多天了，你还敢瞧不起我？
好了，陈洪的破绽漏出来了，这个时候越是急躁，越是沉不住气，越是会留给人把柄，越会让嘉靖皇帝怀疑。果然，嘉靖皇帝阴沉了一下，望了一眼陈洪：
“你不想听他如何反说你是大逆不道吗？”
你也心虚了？这里面还有你的事？
这下轮到陈洪无奈了，只能对赵贞吉大声嚷道：
“说！”
来看赵贞吉语言艺术的巅峰：
“海瑞是臣的属下，他欺君，等同于臣欺君，此臣罪一。”
海瑞何来的“欺君之罪”？
用“贺表”的外包装，装着叫骂嘉靖皇帝的“奏疏”，这不是“欺君”是什么！
赵贞吉认下了“欺君之罪”，就等于重申了自己刚才的观点——我虽然不知道海瑞到底干了什么，但作为海瑞的顶头上司，我愿意共同承担罪责，这才是我今天主动站出来的原因，并不是什么“认账”！
“海瑞写的这个东西是臣亲自拿来呈奏圣上的，呈奏者与书写者同罪，此臣罪二。”
赵贞吉再次用到了“这个东西”的说法，再次重审了自己对海瑞“贺表”内容的毫不知情！可尽管如此，赵贞吉毕竟是“呈奏者”，罪责难逃，这更是赵贞吉主动站出来的原因，同样不是什么“认账”！
“海瑞呈奏上来的是何等狂悖犯上之言，臣知与不知，有此二罪都已经难逃其咎。海瑞既然备下了棺材愿意伏诛，臣也无非备下一口棺材愿意伏诛罢了。”
有了这两项罪名，就能基本确定我已经失去了活命的机会，我还有必要再替海瑞隐瞒吗？想杀了我，皇上已经有了足够的理由，没必要再给我安上另外的罪名！
“陈公公问臣是不是英雄好汉，臣这就回陈公公的话，海瑞既然狂悖犯上，陈公公何以称他英雄好汉？海瑞既不是英雄好汉，陈公公何以把臣也叫做英雄好汉？陈公公这话本就是大逆不道之言。臣恳请陛下命陈公公收回此言！臣方可有下言陈奏。”
我之所以不屑于陈洪的问话，只要有两方面原因：
1、海瑞惹得皇上差点气死，陈洪竟然称其“英雄好汉”，这就是大逆不道，对于大逆不道之人，我自然不屑！
2、我好不容易放弃了“不粘锅”的属性，主动承担罪责，陈洪竟然说我不如海瑞，这就是明显的瞧不起我。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回答陈洪的问话！
完了，赵贞吉的这段话一出，陈洪闭嘴了，嘉靖皇帝也无法可说了。只是，在这次事件中，嘉靖皇帝才是拥有“最终解释权”的扛把子，陈洪哑炮了，嘉靖皇帝就只能转向另一个人——黄锦：
“佩服了？心里在想这才叫真正的英雄好汉是吗？”
缓解被逼到墙角的尴尬，转移被问到无话可说的压力，积蓄力量，再次出击。嘉靖皇帝到底是修炼成仙的猛人，面对这种极其被动的局面，依然能够从容不迫！
缓了口气以后，嘉靖皇帝再次转向陈洪：
“陈洪，你有眼力，那个海瑞是英雄好汉，这个赵贞吉也是英雄好汉。你这话不但没有说错，而且说得极对。极对！极对！极对！你不知道吧，朕一生就喜欢英雄好汉！包括你的什么恩师，你的什么靠山，你的什么同党，是英雄是好汉都站出来。朕都喜欢！”
注意了，嘉靖皇帝开始偷换概念了，故意扩大了陈洪设定的“英雄好汉”范围，将海瑞和赵贞吉，连同恩师、靠山和同党圈在了一个圆圈内。
恩师，也就是徐阶；靠山，也就是裕王；同党，也就是整个“清流党”！
嘉靖皇帝的目的依然很明确，就是想把海瑞的《治安疏》和赵贞吉、徐阶、裕王乃至整个“清流党”紧紧联系在一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赵贞吉知道不只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而且还有更大更多的人的身家性命都悬于自己现在回话的这一线之中，咬着牙挺直了身子，继续发挥自己的语言艺术：
“臣不是英雄好汉！更不是谁的同党！臣是嘉靖二十一年的进士，是天子门生，要说恩师陛下就是臣的恩师！”
恩师？皇上才是我的恩师，而不是徐阶！
“二十四年前臣从翰林院任检点，之后升侍读，升巡抚，升户部尚书，一直到两月前升列台阁，每一步都是陛下的拔擢，要说靠山，陛下才是臣的靠山。”
靠山？皇上才是我的靠山，而不是裕王！
“要说同党，臣也只是陛下的臣党！君不密则失臣，陛下适才所言，非君论臣之道。臣恳请陛下收回！”
同党？哪位大明官员不是皇上的臣子，我们只有这个层面的共同点，只是这种类型的“同党”！
堂堂一国君主，竟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你也好意思！现在，我不光要求陈洪收回自己的话，也要求皇上收回自己的话。
有理走遍天下，老子今天豁出去了！
又是一段无法辩驳的回话，嘉靖皇帝又败一局！我们再来看嘉靖皇帝的反击——还是老办法，转移进攻方向，躲避进攻锋芒，将话锋扔给了陈洪：
“这个赵贞吉一定要你收回那句话，而且要朕收回那句话，你收不收回？”
翻译一下这句话：陈洪，赵贞吉骂你呢，你没点反应吗？
自己没话说了，就把问题甩给陈洪，让陈洪继续恶心赵贞吉，让陈洪代替自己进攻。如此，既省去了自己的尴尬，又能为自己赢得缓冲时间，更能让赵贞吉增加压力！
好了自己，乱了敌人，嘉靖皇帝到底是修了哪方面的仙儿啊！
被赵贞吉怼了一顿，陈洪正憋着一肚子气呢，接到嘉靖皇帝的暗示，陈洪立马爆发了：
“回主子，奴才绝不收回！今天这件事不只是我大明朝从太祖高皇帝以来所未有，历朝历代亦前所未有。这个赵贞吉分明是巧言令色，大奸似忠！恳请主子切勿被他欺瞒了，更不要被他背后的人欺瞒了。那个海瑞得立刻抓起来，这个赵贞吉也得立刻抓起来！平时同那个海瑞有往来的人都要抓起来！要彻查，彻查到底！”
态度很明确：坚决跟从嘉靖皇帝的脚步，和赵贞吉死磕到底，和赵贞吉背后的靠山死磕到底！
陈洪给出了处置办法，嘉靖皇帝又将问题抛给了赵贞吉，赵贞吉仍然一副“以不变应万变”的应对模样，正面硬钢：
“圣上既然听信了陈公公之言，臣现在就去诏狱。”
你是老大，你说了算，既然你已经不讲理了，我还说什么？我直接去诏狱等待处置就是！
这句话的讽刺性太强，嘉靖皇帝听完立马暴怒：
“朕谁的话也不听！你想去诏狱现在也还早了！你刚才不说是朕的门生吗？是朕的臣党吗？是与不是，朕现在不会认你也不会否你，朕就认你是英雄好汉，这句话朕也绝不收回！让英雄去查英雄，好汉去查好汉！”
这一招着实高明，彻底断掉了赵贞吉“撇清自己”的打算，更让赵贞吉没有了和嘉靖皇帝“斗法”的理由。想撇清自己？那就把海瑞的罪行审清楚；想斗法，我就给你找个硬骨头陪你！
然后，嘉靖皇帝进入“迷糊”乃至“昏迷”状态，是自然发生还是刻意伪装，我们不必理会，总之，赵贞吉不再反驳。靠着装傻充楞，嘉靖皇帝总算勉强扳回了一局。
精舍内翻了天，徐阶等内阁成员赶紧进入精舍，嘉靖皇帝真要直接被气死，整个内阁都别想活。
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嘉靖皇帝却最先给出了一个让人想不到的命令：
“先把朕背后这个吃里爬外的奴才抓了。”
海瑞叫骂嘉靖，赵贞吉硬刚嘉靖，嘉靖却先将黄锦抓了起来！嘉靖皇帝此举，到底何意，我们先按住不说，另行成文论述！
接着，嘉靖皇帝将视线转移到了徐阶等人的身上：
“徐阶，谁叫你进来的？是想来逼宫吗？是海瑞的同党现在要跑还来得及，不是同党就都到内阁值房去，候查！”
注意了，嘉靖皇帝的态度变化了，开始给徐阶等人找台阶了，赵贞吉的硬刚有效果了！
只是，嘉靖皇帝只暂时放过了徐阶等人，却没打算让硬刚自己的赵贞吉离开，别忘了，海瑞的《治安疏》还需要赵贞吉来处理呢。
“做了一把英雄好汉，你也想走？朕没有旨再给你，听陈洪的。”
接着，嘉靖皇帝为这场惨败的辩论赛画上句号：
“拿着那个畜生写的这本东西，该查谁，该抓谁，该审谁，怎么审，你心里明白。”
海瑞怎么骂我的，你就怎么给我找回来！
陈洪会意，应了一声，然后对着赵贞吉说道：
“英雄好汉，跟我走吧！”
好一场君臣斗，赵贞吉没输，嘉靖帝没赢，只是，嘉靖皇帝或许已经明白了海瑞上疏的真正目的，明白了自己被骂的活该。只是，这场君臣斗也能直接证明赵贞吉的真正实力，如果丢掉“不粘锅”的属性，他或许能成为“海瑞版”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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