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周仰把自己的这组照片称为“边角料”,因为那确实是她用旅行后剩余半卷或者几张胶片完成的创作。“边角料”唤醒了作家走走童年生活的记忆,“从永嘉路到肇嘉浜路这一段的嘉善路,一半是棚户区。小学五年,穿过它,走向肇家浜路。中学七年,穿过它,走向永康路。”作家走走用色彩模式的数值作为自己的章节小标题,每一种颜色都代表她不能忘记的细节,这些颜色在周仰的“边角料”里可以看到。
边角料-1
边角料-2
边角料-3
边角料-4
边角料-5/6
边角料-7
边角料-8
边角料-9
边角料-10
边角料-11
边角料-12一明一灭一尺间年,拆迁以前,从永嘉路到肇嘉浜路这一段的嘉善路,一半是棚户区。小学五年,穿过它,走向肇家浜路。中学七年,穿过它,走向永康路。灰色的残破的遗忘之地。太阳花蕾却在夏日轻微地绽裂。
美剧《美丽新世界》里,人们专门在新伦敦以外的野蛮地建立了一个野蛮乐园,新世界的人们可以去游玩,参观野蛮人的原始生活。比如参观野蛮人在超市的疯狂购物。其实,棚户区也可以以一种另类的破败之美出现在旅游指南里……它是如此之大,难以记住它的条条小路,走着走着,往往就迷了路。
那些看起来都像违章搭建的小屋子,因为悬在梁上的电灯,在夜晚也是暖和的。就像那些主妇们端出来的油煎馄饨,黑乎乎的,蘸上镇江香醋,味道却也不坏。
我在棚户区待到十八岁,它的美,要在远离之后变得清晰,透过安全的镜头,显露出某种凋敝破败,弃置腐坏之前暗绿色的光。阳光于它而言过于耀眼,最好是黑白。踏得哒哒响的高跟鞋也会让它断裂,摇摇欲坠,最好是平底鞋,回力或者飞跃,轻快地,柔软地,慢慢地,贴着地,踏过所有的底层,进入被大部分人都已忘却的那个被放逐的,迷宫。
边角料-13/14黑鸢的阴日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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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注1)
屋子是朝北的。朝北的方向总是阴的。梅雨季节,墙缝里会默默生出一朵两朵蘑菇。没有气味,和斑驳的泛黄墙面颜色相近,很难注意到它。菌盖米黄,菌柄奶白,摸上去细嫩、光滑。这小小的华美因为孩子手指的一捅而摇摇晃晃。
孩子注意到,气味是有阴味、阳味的。她观察水斗边上的青苔,鼻涕虫银白的痕迹,在碎砖搭建的花坛里寻找一团团小圆粒堆积起来的泥土,把它们放在指尖揉搓,那是蚯蚓爬过后留下的泥土的样子。阴阴的天色下,人的面孔也变得模糊,不模糊的只有窜来窜去的猫。它们吃着剩饭剩菜加点小猫鱼,筋骨一样是壮实的,后腿一样是有力的,在外面玩得筋疲力尽,回到主人家低矮的灶披间里,望着女人忙碌的手,听着收音机里叽里呱啦嘀嘀咕咕,趴下睡去。
夏天的时候,雨下个没完没了,水堆积在街面上,发大水了,大人们喊。水不是一点一滴这么流淌的,水是一条一条的,成片的倒灌进屋里。敲浜敲浜,大人们喊。墙壁湿淋淋的,孩子穿上高帮套鞋,拿起簸箕或者脸盆开始往外舀水。有时候在翻滚着泡沫的泥黄色的水里,还能看见一只两只不安的小螃蜞。
从哪里来的呢这是?孩子问母亲。
水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天上啊。
几个小时几个小时,持续地敲浜。机械的动作。在一舀一舀浑浊的水里,孩子似乎看到了未来。她将在阴暗的房子里进进出出,再怎么向外扩张,整座房子的朝向仍然是朝北的,房子的轮廓线也会是歪歪斜斜的。她可以去附近的肇嘉浜路林荫大道散步,但她的衣服上仍然只会有阴阴的味道。
要去高楼大厦。每一块墙面都闪着同样的光。一年四季都是静止的。没有惊喜,也没有惊吓。这个看到自己未来的女孩,会在之后的许多个梅雨季节,往屋子里最高的地方坐,读大量的书,做大量的习题。水已经涨到小腿肚这里,她仍然无动于衷。大人们一开始还会招呼她下来敲浜,但她不再朝他们看。
边角料-15/16露草的晴空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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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毛豆。有些毛豆剥开,一条青虫爬出来。家家户户屋前的空地上,年轻的女人喜欢蹲着,年长的女人坐在木头椅子上。坐在木头椅子上的老女人,手上总有做不完的事。她们整天坐在那里,用钩针钩桌布,用毛线针打毛衣。他们的丈夫因为下岗,要么总在家,要么从来不在家。
一年四季,有阳光的日子总是让人愉快。打开一张折叠床,拎出一只咖啡色大皮箱,方方正正。搭扣打开,把衣服拿出来。压箱底压箱底,好衣服都是压在皮箱里的。好衣服的经历总是最多的。分配进单位,结婚,搬家,红心牌自动调温电熨斗,生孩子,长胖了……把衣服摊在床上晾晒。或者挂起一根绳子,晒被子晒床单晒被套。在嘈杂声里,自行车铃声里,做这事的母亲、阳光下的母亲,是明亮的、温和的、具体的、真实的,孩子伸出手,就能摸到母亲。孩子伸出手,摸了摸那些衣服。
晒干的布面,把手贴上去,干爽顺着掌心蔓延,鲜亮的色彩在放光,顺着这反光抬头看天,令人目眩的蓝。眨着眼睛,孩子把手举到脸上,温热包裹着她,催她昏昏入睡。她把衣服往中间推推,在床的一角躺了下来。隐隐约约,削刀磨剪刀,啊有坏呃棕绑修啊,吆喝声悠悠长长,落到她蜷缩着的小床上,落到她的眼睑上,它们颤动,小床也就嘎吱,响一下。
太阳把人晒得懒洋洋的。孩子说。
错了。太阳把人晒得暖洋洋的。负责跳级考试的女老师说。
太阳把人晒得懒洋洋的。孩子坚持。
因为这道题,孩子的跳级考试失败了。她远远看到母亲的嘴在动,老师的嘴也在动。她走到走廊的另一边,那里照得到太阳。
她让你改,你为什么不改?母亲问。
因为太阳把我晒得懒洋洋的。孩子让母亲摸摸自己晒得热热的皮肤,然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边角料-17/18绯的午后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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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户区的房子,最舒适的永远是父母的卧室。吃饭的客堂间,照明总是太弱。灶披间的墙被煤饼炉烟熏得黑乎乎、黏糊糊。通往二楼的楼梯下方加了块帘子,后面搁着马桶。靠墙最里面是孩子睡的眠床。只有二楼卧室,床单铺得平平整整,摆放着两只枕头套上绣了花的枕头。窗前还有一个小小的梳妆台。也许还会有只皮面沙发。
母亲坐在梳妆台前,白色窗帘微微飘动。流产后,无论多热的天,她的小腹上总是搭着一块旧毛巾毯。女同事带着两听麦乳精来看她。怎么样,女同事问。还是老样子,母亲答。这样下去不行。女同事关切地看着母亲。母亲看着窗外一只鸟。这只鸟站在瓦上,望着她们。没有风的午后,如果不是鸟的眼睛在转动,会以为一切都是静止的。我打算领一个。母亲回答。鸟突然就飞了起来。说是鸟,听起来很自由很轻盈,很可能只是一只麻雀。但它在这样一个午后,在母亲动念并说出的这一瞬,以鸟应有的灵动的样子起飞,毫不费劲,这让母亲觉得,这是一个来自天上的赞许。
孩子到来后,就整天待在这间卧室里。这样的午后,坐在为她特地买来的小椅子上,母亲会在她赤裸的背上、胳膊上,涂上厚厚的白色的痱子粉。我的白雪公主,母亲眯起眼睛。她哄孩子午睡。孩子醒来后会有小零食。春天是一卷山楂片,夏天是一片西瓜,秋天是几颗糖炒栗子,冬天是一根果丹皮。孩子吃东西的时候,母亲给自己倒一杯红茶菌,然后随便拿起一本什么,读给她听。
还有这么多不同的生活,不同的世界,因为有这样的保证,孩子的目光从天空、树梢、一个个小小的窗户那里,被吸引到书页上。
边角料-19/20生活是美好的,尽管父亲最终还是离开了,尽管棚户区里每天晚上都有男女在吵架,也有人早早病死,母亲还是告诉孩子,生活是美好的。孩子一直觉得,她家的花坛是最美的。母亲种了无花果,搭了丝瓜棚,还种了凤仙花、地雷花、太阳花、牵牛花……它们都没什么香气,但确实成团成簇,姹紫嫣红。孩子用凤仙花涂过指甲,也把地雷花的种子砸开过,积攒里面白色的粉末。她们也去附近的林荫大道散步,孩子把其中一个园子叫做不不园。在养了几只荷兰花鼠后,孩子每天去那里拔草。草长得很高,又嫩又壮,把它们装进篮子里后,孩子就会想在被修剪得平平的灌木丛上躺一躺。园子里各种各样深深浅浅的颜色,让她对此有了某种敏感。长大后她选择学习日语,也是因为日本的传统色系,都是来自日本古典文学,比如《源氏物语》《枕草子》里出现的山吹色、琵琶茶、浅苏芳、若绿、梅染……世上的每个人,每件事,每个时间,每个空间,都是有其独一无二颜色的。孩子用颜色记住她不想忘记的细节。
用颜色记住过去。
注1:色彩模式数值
文字作者简介:走走,作家,数字人文-大数据文本分析软件“一叶故事荟”创始人。著有长篇小说《得不到你》《房间之内欲望之外》《我快要碎掉了》《重生》,中短篇小说集《哀恸有时跳舞有时》《与》《天黑前》《水下》《棚户区》《黄色评论家》等。
摄影师自述:将这些照片称为“边角料”,首先因为它们确实用边角料拍摄,总是旅行之后相机里剩余的那半卷或者几张胶片,回到上海便在漫步中随意拍掉——正如计划经济年代的上海主妇能够将做新衣留下的零碎布料重新利用起来,做成方便换洗又能装体面的“假领子”。这些零星的照片本不是成系统的创作,似乎是弃之可惜,便回收利用起来。然而,这些孤立的城市漫步之偶得,积累七八年,终究也可以看出些端倪。
我真正的摄影实践从拍摄拆迁的上海里弄开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对于石库门所代表的那种场所只有想当然的怀旧感情,我从未在石库门里弄中成长(而是从小在新村环境中生活),因此也不可能理解属于那种居住环境的窘迫。即便我之后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