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天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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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3/14 16:3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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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有各式各样的囚牢,我的牢房是我曾经的闺房,是五层简易楼上两间一单元里的简陋居室。这本来是我成长的幸福摇篮,我就是在这里呱呱坠地,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就像阳台顶棚下燕窝里的雏燕,饥了有父亲喂食,冷了有母亲加衣,父亲、母亲为我编织温暖的燕巢,养育我,护卫我,让我伸脚蹬腿,生出翅膀。屋内墙角里养着一盆栀子花,这是父亲在我落地时特意栽下的,已经养了十八年,枝繁叶茂,按时吐蕾,按时绽瓣,我会说话的时候就喜欢这盆花,夏季的夜晚,满屋里都是它弥散的花香。

母亲又让我父亲做了一个小花篮,挂在我能看见的地方。她说,女人有三爱,爱女、爱花、爱吃菜。她把买来的各种花插在花篮里逗我玩。我看着五颜六色的花朵,闻着幽幽的花香,闻着闻着就进入了甜甜的梦境。睡梦中,我也变成了盆里的栀子,一点点生根,一点点发芽,一点点抽枝生叶,吐蕾开花,爽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吹散我变成的花瓣,飘呀飘,无忧无虑,无牵无挂,那是幸福和快乐的拼图,拼出的,都是五彩缤纷的世界。

然而,花瓣却在某天突然凋落,让我的世界落进一个痛苦的冰窖里。我的眼前发黑,浑身发冷,心口憋闷,我简直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不能相信我看到的,就是我最熟悉不过最亲近不过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竟用这种办法对付他们的亲生女儿,对付他们亲不够爱不够的掌上明珠!我恨,我急,我心里充满了怨气,我已经在这不是囚室的囚室躺倒三天了,但一刻儿也没有停止对他们的埋怨与对抗,我把那只花篮揪下来摔到地板上,母亲刚买回来插上去的鲜花都被摔得七零八落,它们躺在地上正在代替我哭泣……

“馨苓,”母亲叫我,“你该想通了吧?”此刻,她就坐在我的床边,虽然语气是平静的,但我能感到平静水面下,浪涛翻滚。

“我永远不会想通的!”我一骨碌爬起,跳下床,还像儿时那样任性和撒野,“我怎么能想通?当母亲的,当父亲的,居然对自己的孩子使用阴谋,撒谎,欺骗,玩弄诡计,这叫我怎么想得通……”

“你别说得那么狠,我们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没有办法的办法。”母亲辩白。

“有什么不得已?你们怎能在家里演戏!这有悖于你们教给我恪守的信条,有悖于你们半辈子遵循的道德准则!你们一直教育我和妹妹要老实,要真诚,要本分,而你们却口是心非,弄虚作假!”

在我唇枪舌剑的进攻面前,这位在舞台上出尽风头的名演员缄默了。看见她一动不动坐在床头隐忍着,我的心里不由得暗暗庆幸。我在猜测她在想什么,是回味他们拙劣的骗局吧?回味不光彩地落在女儿心中的阴影吧?

三天前,我在插队的清泉庄,正和社员一起修排碱渠,这是春播前最当紧的活儿,大家干得热火朝天。突然,传来了一阵汽车声,搭眼望去,我一阵惊讶,那是我很熟悉的御城秦腔剧团的吉普车,它怎么会突然开到这个远离省城三百里外的小乡村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这事与我有关?果然,车子在我干活的地方停下来,车门打开,走下来的竟是我的父亲,我停下正干的活儿,直奔到路边。

“爸爸!”我又惊又喜,没想到在这里与自己的亲人突然会面,然而细瞧父亲的脸色,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便急切地问,“爸爸,你怎么突然来了,有什么事吗?”

“是有点儿事。”父亲神情忧郁。

“什么事?”

“你妈病了。”

“啊!我妈病了!什么病?要紧不?”我着急得连声问,差一点哭出来。

“你回去就知道了。”父亲不动声色,对我说,“苓儿,你给队干部请个假,我们天黑以前赶回省城。”

我心慌意乱,把镢头和铁锹交给妇女组长郝欢芹,给她说家里有事,让她转告队长,就匆匆忙忙钻进车子。

一路上,我反复询问母亲的病情,父亲总是避而不答。我仔细观察,他既没有亲人得病时的那种焦急惊慌,也没有太平无事时那种轻松欢快,他的面孔绷得紧紧的,像有什么焦虑的事。

吉普车的颠簸把我从疑惧中摇醒了,我预感到似乎有什么正在捉弄我。

我的预感是对的。当我的母亲满面春风开门迎接我的时候,我真的呆住了:怎么会是这样?一生都讲忠诚老实,并用这种哲学十几年来教育自己女儿的双亲,居然撕掉自己的人生信条,给自己的孩子设置圈套?

“妈呀,你没有病?”我站在门口生硬地问,尽管我极力控制情绪,但仍掩饰不了心中气恼。

“妈哪有病?你看,好好的。”母亲并没有在意女儿的情绪。

“那爸爸为什么突然叫我回家?还说你病了?”

“那是妈妈想你,实在想你呀。”母亲动情地说着,而我却没有往常听这样话时的感动。

“你们怎么能这样!”我有点激动,“妈呀,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已经过了惊蛰春分,一到芒种时节,就播种棉花,我们正在挖排碱渠,给棉田排碱!”

“什么排碱不排碱,连自己的父母亲都忘光了,只顾着什么排碱,我不懂。”母亲也开始不高兴了。

“妈呀,不是我不想你们,可现在回来真不是时候,要是不排碱,今年的棉花就要减产。”我努力平静地说。

“你也想得太多了,往后乡下的事再不需要你考虑了。”

“那怎么可能呢?我现在的脑子都叫清泉庄的事占满了,怎么能不想?”

“你不用再回清泉庄了。”

“为什么?”我一惊,瞪大了眼睛。

“我给你转点,转到耀县去……”

“我不去!”还没等母亲说完,我就打断了她的话。

“傻丫头,什么事情你都使性子。”母亲态度变得温和了,“我都给组织说好了,就等你回来转点呐。”

“我不转!”我又一次打断了母亲,“我不转!除了現在住的清泉庄,我哪里也不去!”

“哎呀!”母亲叫起来,“翅膀硬了,爸妈的话不顶事了,你想怎样就怎样了……”母亲的脸色变了。

看见母亲真动气了,我的态度又只得和缓下来,我劝母亲:“妈呀,你不要为这个生气。我在清泉庄住习惯了,为啥要转?”

“耀县有你姑姑和姑父,照顾你方便,我跟他们都商量好了,只要转到耀县,你姑父是县上的干部,保证你提前离开农村,早早给你安排工作,这多好,你傻啊,还转不过这个弯?”

“我不转这个弯。在农村插了三年队,我真的变了,一不想托后门找工作,二不想离开农村进城,我插队的那里真好……”

“好什么!”母亲打断了我的话,“凭那白花花的盐碱滩,草不生,树不长,就叫个好?”母亲的眼睛盯着我。

我的目光没有回避,郑重地对视母亲:“你说的那些会变的,我们正在叫它变,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看到改变后的农村。”

“我等不得。”母亲断然说,“你有那份决心,可我赔不起那份操心。”

“妈呀,这是你当初的主意呀,你忘了?你那时叮咛我,到农村要树立扎根思想,要和社员一起改变农村的落后面貌,你忘了?”

“我没忘。”母亲一点儿也不觉得自食前言,理直气壮地辩解,“是的,我以前说过要你扎根,可现在不提倡扎根了。”

“那我可不管从前与现在,也不管提倡不提倡,反正我已经爱上我插队的地方了,别的哪里也不想去。”

“爱上那里了?哼!”母亲的那个“哼”里有文章,包藏着的话没有说出来。

可我装着没听见,重复道:“我爱上那里了,就下决心干到底!”

“不行!”母亲语气比我还坚定,“我实话告诉你,我也下定主意了,这一回你转也得转,不转也得转。给,这是纸和笔,给公社和大队写个转点的申请,只要你写好申请,剩下的事由我办。”

“我不写,我要马上回乡下。”我没接母亲手里的纸和笔,把头扭向一边。

“不写申请,你哪里也别想去。”母亲把纸笔撇到床头,“噔噔噔”走出屋又“哐”的一声带上了门。

往日溫暖的闺房就这样变成了囚室,平日并不显得狭小的空间也忽然变得逼仄了。我瞧着床头撇下的几张白纸和一支粗笨的钢笔,感觉自己变成了要用写自白书去换取自由的电影人物。

我该写什么呢?遥望窗外,天气阴沉沉的,风儿摇着街道上的树枝,公共汽车和电车时不时地徐徐而过,旋转的车轮似乎把我的思绪转到了往日,往事一幕一幕地从眼前展现……

我坐的是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是和同学一起去乡下插队的,从城里出发的时候,阴云密布的天空稀稀落落飘着雪花,给我们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增添了意外的浪漫。我和黑妮、花妞一帮女同学坐在车厢的行李卷上,心里鼓荡着一股奔赴疆场的豪情。

早在学校里,我就把自己的激情倾注在对未来的向往上,我看过的小说和戏剧,调动着我的想象力,让我想象着乡村的土地、流水和人物,它们神奇地召唤我奔赴那个陌生而美妙世界。

那时候,母亲一次次说服我:“馨苓呀,既然组织上讲了,郊区和外县可以做选择,你就选择近处的郊区吧。”

我一次次回答母亲:“我不到远处去,谁去?”

“妈总担心,你要去远了,出不来怎么办?”

“那你干脆不要在城里演戏,去乡下给我做饭。”我试图用撒娇的方式扫去母亲心头的阴云。

可母亲却特别认真:“你不要再吓唬我了,你一个女孩子家,从没出过门,去了农村,我真不放心。”

“妈呀,你不是扮演过银环吗?那时我还小,可听你唱看你演,全身都充满了力量。怎么你却变得这样忧虑呢?”

“因为,因为妈妈现在老了。”说着,母亲擦起泪来。

见母亲这么难过,我只得认真地安慰她:“妈呀,你放心,那里有组织,有乡亲,我会锻炼得更结实。”

父亲这时插话说:“是呀,我的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既然去到农村,就要能够吃苦,不要光知道想家。”

母亲立即嗔怪父亲:“怎么能不想?”

父亲不再说什么,转身忙他的工作去了。

我深知母亲爱怜女儿,我也知道,我和妹妹的稚气话语与朗朗笑声,曾带给母亲无穷的欢乐与慰藉。在母亲看来,世上最重要的事,除了她所从事的演艺职业,就是两个宝贝女儿的前途。如今,她已离开了舞台,女儿就是她的一切。对女儿无休无止的关怀,证明了母亲不可计量的慈爱。

女儿可以让她枯竭的眼眶重新涌出泪水,也可以使她在心事烦闷时开怀大笑。女儿是她心灵世界的太阳。如今,女儿要远走他乡,怎能不让母亲煎熬?多少天来,她总是担着惊恐,就是害怕哪一天女儿真的展开翅膀,突然远走高飞。母亲啊,母亲,世上没有什么能够与你的挚爱相比,女儿知道。

女儿也知道,我的母亲深明大义,会帮助女儿实现自己的梦想,眼前这么辽阔的田野,让我的心胸也变得开阔起来。

雪下大了,密集的雪花像棉絮纷纷飘落,一会会,变戏法似的,原野不见了,村庄不见了,树木瓦舍不见了,天地间朦胧模糊,一片混沌。我们乘坐的长途汽车,就像一只雄鹰展开翅膀,在暴风雪中飞翔。卡车急驰的速度让我有些头晕目眩,但我的心却变得异样的豪放。来路被白雪覆盖了,前路在风雪中铺白了,白茫茫的大地啊,变成了一张洁净的白纸,正等待我们去画最美的图画!

突然,汽车停住了,司机吆喝我们下车。下了车,我向四方眺望,白茫茫的雪地里,一个雪人拉着一辆板车,像一幅动画,正向我们迎面走来,老远就向我们吆喝:“喂,是来清泉庄的吧,我是来接你们的。”

来人走到跟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我禁不住惊奇,竟然是一个男孩,稚气的脸庞上一双有神而乌亮的眼睛眨闪着,雪花化成的水珠,在他鼻梁上滚动,这简直就是动画片上的一个可爱形象。这张脸庞给了我说不出的奇妙感觉,这是一张聪颖而活泼的脸,此后,就与我的故事有了牵连。小孩顾不得拍打自己身上的雪花,就把我们的行李接过手,一件件在自己的架子车上放好,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说:“跟我走吧,清泉庄离这里很近。”

男孩绕到车前边,两只手抓住车辕,把拉绳搭在肩上,身子往前一倾,车轮就滚动起来,看不见的路面上,他的车子划出两道深深的辙印,他的两脚也不断踩出深深的雪窝儿。

我们要推车子,可他扭头拒绝,连声说:“不要推,不要推,这车子不重,你们坐车累了,就跟着走吧。”

“你,你不嫌重?”我问。

“嗨,这算什么,再放这么多也不算啥。”

他回过头一笑,两只眼睛闪着快乐的光,特别感染我们。

“你叫什么?谁叫你来接我们?”我问他。

“今日下雪,社员都在开会,我自告奋勇来的。我叫郑金荣,和你们是一个队的。”

郑金荣……和我们一个队……刚见面,我们就成了一个队的人,我越发喜欢了这个自报家门的郑金荣。

车轮子继续滚动,雪继续飘落,他回过头问:“你们城里不下雪吧?”

“城里的雪没这么大,这里的雪大得怕人。”我顺口回答他。

“怕?雪有什么怕的?越大越好,要下三尺厚就好了。雪一停,我领着你们撵兔。在雪地上追呀追,兔子跌跌撞撞,咱们就抓住了。怎么,不信?”

“你大概平常不干活,老是想着玩儿?”我开玩笑说。

“不干活,吃什么?穿什么?我要和你比干活,恐怕你就得哭鼻子了。”他回过头狡黠地一笑。

“去去去,刚见面你就这么神气。”

“我怎么神气了?我是知道的,你们城里人嘴上说得最好,可要真干起来,就变成狗熊了,嘻嘻!”大概他觉得自己的揶揄很幽默,竟笑出声来。

雪仍然在下,什么也看不清楚。我们跟着郑金荣的车子进了村巷,又把行李搬到一家屋子,房东热情地安排我们住下,又做好饭让我们吃。

一切就绪之后,郑金荣说:“你们吃饭,我走了。”

“咱们一块儿吃吧。”我热切地招呼。

“锅里没下我的米呀。我就在隔壁住,有什么事,叫一声,我就来帮忙。”

郑金荣走了,我望着这个男孩的背影,感到非常亲切……

生活中就有这样巧的事,当你与人有过一面之交,就会立即感到你们之间将要发生什么事。

我和这位男孩的相见,情况正是如此。

我们刚在清泉庄安下家,就碰上队里选队长,社员们都赶来坐在巷东头的饲养室门前开会。冬末的早晨,早饭时节,人们都端着大老碗,盛着金*的玉米糁儿和鲜红的萝卜丝儿,一边吸溜着,一边提名。我感到这样开会很新鲜,顾不上吃饭,凑到这里看热闹。三个组的人都提出一个名字:郑金荣……这让我惊讶,我问身旁的石顺诚老汉:“石大叔,他那么小,像个碎娃一样,能当队长?”

石老汉停下夹菜的筷子,呵呵一笑:“你弄错人了,大家提的是真荣,不是金荣。金荣是真荣的弟弟,还在念书哩。你瞧,那不是真荣。”

我顺着石大叔的目光望去,墙角里坐着一个小伙子。呵,他简直和给我们拉架子车的郑金荣一模一样。一样的浓眉,一样的大眼,一样带有孩子气的下巴。不同的是,金荣的脸庞浑圆,是个喜相;而真荣则显得瘦削,神情有点儿忧郁。

“你别看他年纪不大,他经历的事可比你多。”石大叔说,“这个郑真荣小时候学习很用功,初中没毕业就回乡参加生产劳动。那时他才十四岁,在队里还不够劳动资格,但他家欠生产队七百多元,里里外外就只能指望他。队里种西瓜缺个记账的,就让他当个记账员,没想到这娃办事认真,脑子灵活,清汤利水,还常常晚上加班浇地,顶得上白天一个工。就这样干到年终,居然挣了四百工分。就这样他被大伙儿相中了,十八岁就当了副队长,如今大家又要选他当队长了。”

“真不简单,有志气!”我心里这么说,“怪不得大家一致选他为队长。”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新队长郑真荣站起来,他笑了笑,脸上忧郁的神情不见了,显出坚定的神色。他说:“大伙儿信得过,我就当。不过我有个想法,要大家支持。”

“什么想法都行,只要能叫我们不饿肚子!”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句,大家都笑了,都表示同意。

“是这样,我想的就是大家不饿肚子,为了这个,我想让咱们队今年实行定额管理……”

“什么,定额管理?你疯了?”忽然有人冒出这么一句,“你爹的事你忘了?”

“那怎么会忘?”真荣轻声回了一句后,提高了嗓门说,“我想过了,要把生产搞上去,一窝蜂地种地非变不可。”接着,他宣布了一套方案,把劳力编成组,土地划拨开,有的种棉花,有的种粮食,有的种菜,有特殊技术的人,再分去湿地里种芦苇,去山崖上把野酸枣接成大枣,每组都定了任务,定了工分,秋后实行验收。

多数社员说这样就好,责任落实了,谁想躲奸耍滑都不行。可有的人担心,这样不合*策,弄不好,像他爹一样又要犯错误。

我们知识青年也都私下里嘀咕:这不是“文化大革命”抵制的三自一包吗?这不是走回头路吗?我虽然被分到务棉组,本该要好好种棉花的,但对这种做法也担起心来。

女孩子都爱幻想,对与众不同的异性更有着青春期的萌动。郑真荣的自信与果断,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真没想到,这个不显山露水的小伙子当起队长来,还真有一股子呼风唤雨的劲儿。上任的第一天,天还黑乎乎的,他就敲响了出工的大钟,吆喝大家拉粪。还没等人到齐,他先拉着架子车子飞奔起来。

我和黑妮共同拉一辆车,我在前边拉,黑妮在车后推。一回还没拉到头,我就发现,分给我们的架子车又破又旧,死沉死沉的,车轮碾过高低不平的*土路,拽上又高又陡的料角石坡,再进又松又软的麦茬地,满载着粪肥的重车就像进了沼泽地,轮胎陷下去半尺深,使出全身力气,轮子也像钉在那里了。我拉着拉着,浑身都冒热汗,搭在肩上的麻绳儿好像透过棉袄扣在肉里。

我把吃奶的劲儿都鼓完了,可车子就是动不了。黑妮要换我。可我是个倔性子,怎么也不肯。我不愿承认自己不行,也不愿意把艱难的担子推给别人,就这样咬着牙,一步一步把车子拉到指定地点,浑身一点点劲儿都没有了。

卸下粪肥以后,我把架子车一撂,坐到地畔上“呜呜呜”哭起来。

黑妮劝我,我不听,吓得她跑着找郑真荣去了。

我坐在地畔上,一边哭一边想,都怨这个郑真荣,一个小拇指头大的官儿,就欺侮刚来的城里人,为什么把这么笨重的车子分给我们呢?这不是存心整人吗?我突然想念起父亲和母亲。要是不离开他们,哪里会有这样的事,会受这样的气?都怪这个郑真荣,我越想越气,越气越伤心……

突然,郑真荣在地头出现了,他一上了崖畔,就急急慌慌朝我这儿跑来,到我跟前还没站稳,就气喘吁吁地说:“怎么了?康馨苓,不要哭……”

“我哭碍你什么事?你管得着?”我越哭得厉害了。

“呵呵,怪我不好,怪我不好,”傲气十足的生产队长突然开始郑重检讨,“怪我没留心……”

“没留心,你说得轻巧!”他的话没说完,我就顶上嘴了,“你为什么拉轻车子,给我们重车子?这不是欺侮我们城里来的人吗?”

“怎么会呢?都是一样的车子嘛。”

“你骗人!难怪我们傻得连轻重都掂不来?”

“那,咱们把车子换了吧?”真荣和蔼地笑着说。

“不换!我不换!我偏不换!”我使着性子喊,但有一句话我没说出来,那就是,我绝不当狗熊,做个样子给你瞧瞧,让你再看不起人!我站起来想再拉车子的时候,不由得踌躇了。

郑真荣抢先一步,扶起车辕:“这样吧,让黑妮跟虎生的车子,这辆车子我拉,你跟上就行了。”

“我不跟你,我不……”我仍然拗着劲儿,但郑真荣还是笑笑,已经拉上车子飞起来了,我也只得跟上去。

也真的不一样,车子到了他手里,就像孩子手中的玩具,车厢里的粪土憋得小山圪堆一样,但他拉上,仍然那般轻松,那般自如,想跑就跑,想停就停,该上坡了,还不等我赶到跟前搭手,他一个人一使劲上了坡;该卸车了,还没等我抓住车辕,他就把车辕一扶,车厢里的粪土就倒尽了。

看起来,这车子蛮好的,并不像我使用时那么沉重。这么说,他并没整我,刚才我大哭大叫地埋怨,是错怪了他。我偷偷斜眼看他,他像根本没发生什么事,一心拉着车往前走,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就这样,他拉车,我跟车,我干了来农村后的第一晌农活。

当天晚上喝罢汤,社员都拿着记工本儿到队长家盖章子。人多的时候,我没进门,站在他家门口随意地左瞧右瞧,瞧见他家门框上写的一副对联:叶舒时雨绿千户,花放春风红万家。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显然是在表达主人的心意。我不由得想,不简单,这个队长还真的有些雄心壮志。等别人记完工分盖完章子走散了,我才踏进真荣家大门。东边厢房里亮着灯,我走进去时,真荣正蹲在地上洗衣服,大铁盆里泡了满满一盆要洗的东西,他挽着袖子揉搓,见我进门,立马站起来接过我手里的记工本。

他问我:“干了一天活,该累了吧?”

“就那么回事儿。”我笑一笑说,“还行。”趁他记工分的工夫,我好奇地四下里打量,左瞅瞅,右瞧瞧,想要发现什么秘密似的。

简陋的屋子里,没有像样的家具,却有一架子农业科技书。听人说,晚上别人玩扑克、抹花牌,他只看书,一看就是大半夜。说这个初中生,读书读成了土专家,别人解决不了的难题,他都有办法解决。看来,社员们说的还真有些靠谱。

郑真荣在半截柜上的煤油灯旁盖了印章,把工分本交给我,还想说什么。可我没等他开口,就莫名其妙地接过工分本转身出门,好像生怕人家拦着我似的逃开了。

三月的一天,给棉花田里送追肥,我又和真荣拉一辆车子。这时的渭北高原脱去了荒凉的外衣,一天天变得美丽了。麦苗儿泛青,白杨和翠柳都抽出鲜嫩的芽叶,到处绿汪汪。在一望无际的绿色中,桃花开了,就像绿色锦缎上绣着粉红色花,那么艳丽,那么娇美。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广阔的旷野美景,激动得好像心里也在麦苗泛青,干起活儿格外有了劲头。

忙了一早上,半晌午回村,真荣在马路上拉着空车子,我在后边跟着,看他的神情,我有些奇怪。他拉着重车的时候,那么虎虎有声,为什么轻松的时候,却变得郁郁寡欢。我试探着问他:“听说,你在村里是个闯客,真的吗?”

真荣说:“闯客,用老乡的话说,就是二杆子、半吊子,懂吗?”

我笑着,摇摇头。真荣这么平静地回答我,我不知道他对乡亲们给他的绰号究竟是默认,还是反感。听他这么一解释,我有点尴尬。“听说……”我没话找话,“听说你是庄稼行里的全把式,大家都佩服你。”

“说起庄稼活,倒是会鼓捣了。”

“你停学参加劳动时年龄还很小吧?”

“是呀,上初中只听了一堂英语课,家里没人,停了学回家参加农业劳动,十四岁,不够劳动资格,但要养活全家,晚上就去浇地,顶个白天,唉,我那時太小,人家看不起我。”说到这儿,他打开了话匣子,“队长石顺诚派活,叫我跟上盲长老汉给石榴园打墙,七个人一班。

老盲长说,哦,你把外给我搭上,我不要。队长说,搭个驴粪蛋儿,轻省一半儿,蛤蟆还加四两劲哩,你也不要瞧不起这小东西。我当时脸红发烧,心里有着恨气。他们这么把我不当人,我很想怼他们几句,可一想,盲长、队长都是硬茬,我说什么也不顶用,罢罢罢,我不言传把这一壶喝了。”

“那,后来呢?”我觉得有趣。

“后来,后来开始打墙了,我撂土撂不到点子上,盲长训我,你咋弄的?你不看人家是咋弄的?说话中间,稍没留意,手碰到人家的锨上,小拇指头划了深深一道口子,露出了白花花的骨头,停了一刻,血就汩汩地流出来,滴滴答答,滴在我的布衫子上,红殷殷的,又一阵儿,钻心地疼。盲长老汉喊叫了,看看看,还没上阵哩,先就流血纳命哩,快回家去,不要再来了。

我不回去,抓了一把土,捂到伤口上,操起锨继续撂土。我的老祖母听说我伤了手,挪着小脚来了,抓起我的手,咝咝地吹凉气,好像这不是伤着我,而是伤着她,硬把我拉回家,烧了棉絮灰贴上,又寻了一绺布给我包起来,叮咛我不要再去了。”

“那你就好好养伤。”我插话。

“养啥哩?我坐到炕楞上,难受得很,心说,我怎么这么不争气,本来人家就瞧不起我,这下,可不更叫人看不上眼了。我非争这口气不可,不然的话,我咋能自食其力?我咋能养家糊口呢?我扛起锨又进了石榴园,走到盲长叔跟前恳切地说,盲长叔,只伤了个皮皮,没事了。盲长叔瞪起眼,还要说什么,我却没命地挖起土来。

心里想:我今天绝不拉这个稀!打墙能有多深的学问?初中的英语洋文我还上过一课哩。此后,我也格外小心地跟工,一边干活,一边留神,看人家怎样翻锨土,怎样换五花板。心里说,你这工头我也能学会,哼!一连打了十二天墙,我就在打墙学院毕业了。第二次开工,我就要踩墙头,变成个拿墙的。人们一下子议论开了,都说没看出,这娃有一股心劲。我心里说,这算什么?什么事都不会难倒我!没用多久,提耧下籽,扬场赶车,庄稼行里没有能难住我的。”

“噢,我听人家说,社员还给你编了一段顺口溜,什么庄稼行里高精尖,扬场能使左右锨,开車能打回头鞭,百斤担子不换肩,推土车子不拐弯……”我说,“人家都叫你庄稼活儿全把式……”

“不,不,不,”真荣连说了三个不,“那是大伙儿寻开心,乱吹哩。不过,自我学会了拿墙,队干部和社员都把我当个社员看了。那年春天,青*不接,家家断了粮,我家也穷得揭不开锅盖。好多人穷得没法,就趁黑夜到地里偷豌豆角儿。队长认为我办事认真,就派我到地里看守庄稼。”

“黑夜里你一个人能行?”

“大家这么看得起我,信任我,我就不能让大伙儿心凉,在豌豆地里搭起一个苇蓆庵子,里边铺上麦草,变成我的床铺。白天黑夜,我都守在这里看护庄稼。一场春雨过后,豌豆地好看极了,太阳一照,紫色的花儿美极了,花朵中结出一串串鲜嫩的豌豆角儿,馋得人直流口水。小时候,我和小伙伴都吃过嫩豌豆角。

我们把豆角儿捏在左手,右手掐断蒂儿一拉,豆角两边的细筋抽去,留下夹着嫩豆颗儿的豆瓣,放在嘴里一嚼,那么脆,那么甜,又流着甜甜的水汁,好吃极了,直到现在一说起来,我嘴里都直流口水。但在看守庄稼的时候,我放弃了儿时的那种快乐,两眼睁得圆圆的,扫视豌豆地的角角落落,既不为豌豆花儿着迷,也不为豆角瓣儿陶醉,像一个哨兵那样高度警惕,不漏掉一个偷摘豌豆的人!”

“你这样,谁还敢来?”我赞叹了一句。

“月光下,有人影子在那边的地头晃动,时不时发出摘豆角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的神经突然绷紧了,心也“咚咚”地狂跳,我本该大声吼叫着冲过去,把偷豌豆的人赶走,但我却迟疑了,站在原地没动。

我的眼前闪过一张张菜*色的脸,有老婆婆的,有小姐妹的,也有那些正在干活的中年妇女的,还有我那死去的父亲的……我的心一阵阵打颤。那都是我的左邻右舍呀,都是纯朴实诚的庄稼人呀,他们饿急了呀,穷则生盗呀,他们的肚子要填东西呀……我一阵心酸,没有去地头吆赶那些瘦弱的影子,心一横,扭身钻进了席棚,取下棚壁上挂着的二胡,吱吱吜吜地拉起来。”

“啊,你这时候拉二胡?”我真觉得奇怪。

“我上五年级时,音乐老师叫我做土二胡,我用蛇皮绷着竹筒做成琴箱,用白马尾做成琴弓,用奶奶给我的零碎压岁钱买了两根丝弦和一包松香,就跟着老师学起胡琴来。我不爱别的曲子,唯独爱老乡们嘴里常哼哼的那段秦腔苦言慢板,那一种如泣如诉的旋律,就像是从我心中流出来的。那夜看见月光下豌豆地里晃动的身影,我不由得拧好琴弦,抖动琴弓,乘着朦胧清凉的月色,奏出了那震颤我心灵的凄苦酸楚的音调……”

“本来,豌豆地里晃动的人影是弯曲着的,一直隐没在豆秧里,但渐渐地,一个个影子直立起来,定定的不动,随后,又不断传来隐隐约约的啜泣声……能怪他们吗?无穷无尽的斗争使人心涣散,土地荒芜,庄稼歉收,庄稼人穷困潦倒,我再眼睁睁让他们饿死吗?自然,我在这个席棚中所度过的令人揪心的时光没有换来工分,但是,我得到了心灵的慰藉,也得到社员的爱怜,此后,许多人都用赞许的眼光默默感激我,这让我很感动。”

“但我配受这样的感激吗?我也算个堂堂的七尺汉子了,不能为乡亲们分解忧愁,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石顺诚大叔没有一颗粮了,蒸出来的菜饭粘到牙上舍不得取;欢芹姐的娃还不到一岁,大人的奶水不够,每顿饭给孩子溜上半片儿红薯补充营养;还有斗子,当个民办教师,队里的工值八厘三,年终一算,他辛苦了一年三百六十天,总共得了三元钱……这种日子能过吗?

我看到这些心揪得疼哩……生产越搞不上去,人越没心劲,上钟铃打得老响,就是没人出工。整得石大叔没法儿了,把饲养室买油的钱买成蜜枣提到地里,谁来上工,给谁分枣,不上工,不给分枣……唉,这难道是个长治久安之计吗?人急了,有病乱投医嘛!这不,大伙叫我当队长,指望我给大家带来一点希望。叫我当,我就当,与其坐下饿死,还不如挺身子干着,也许还死不了。”

想不到他竟像一汪湖水,平日里平平静静,而一旦开闸放水,竟会奔腾狂泻,滔滔不绝。

说完了这一席话,他又关了闸门,戛然沉默,但我的泪腺却突然打开了闸门,两个眼眶的泪水哗哗地涌流……

真荣紧张地盯着我问:“你怎么了?”

我忙抹了一把眼泪说:“没什么,蠓子叮了一下……”

我换了话题问真荣:“真荣,你家几口人?”

见我问这个,真荣发愣了,刚才还兴致勃勃、虎虎有声的神态不见了,又露出一贯的郁郁寡欢。

“四口。”

“都是谁呀?”

“奶奶、妈妈,一个弟弟和我。”

“怎么没见过你妈上工?”

“她呀……”郑真荣一脸凄楚,长长地叹一口气。

我忙说:“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

“没啥。”他又沉默了。

听他这么回答,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还想问个究竟,可一看他难受的神情,就知趣地打住了。

我想,郑真荣的母亲肯定出了什么事,要不不会让他欲言又止。我开始从心里同情起他来,想为他分担些什么。只要能减轻他一点儿苦恼,我就会感到快活,想着他担任队长,经常开会,又要带领社员干活,家务活全落在他七十多岁而又多病的老祖母身上,我就常常利用收工休息的时间,到他家帮助老人家洗衣、做饭,干些零碎活,虽然多受点累,但心里感到舒坦得很。

老奶奶很喜欢我,见我来了,总是笑嘻嘻的。我帮她干活,她总怕累着我这个城里来的姑娘。只要做下好吃的,就忘不了我,或者叫我去吃,或者给我送来,在远离父母的穷乡僻壤,我感到十分温暖。

世间事情真没道理可讲,女性之间可以有友谊,男性之间可以有友谊,唯独男女之间存在着一道鸿沟,谁如果贸然行动,便会惹来麻烦。我一片诚心帮助郑真荣,就招来了非议。

第二年刚开春,我们一帮男女青年去金水沟给排碱工程拉石头。两个人一辆架子车,我和真荣又分到一块儿。路上突然下起大雨,气温骤然变冷。其他人都带着大棉袄,只有真荣穿得单薄,冻得直打哆嗦,我把一件工作服脱下来让他穿,他连连说:“我不穿,我不穿,别人看了笑话哩。”

我说:“你冻得上牙打下牙,还怕别人笑话,真是个怪脾气。再说,这有什么可笑的?”我硬让他把衣服穿上了。

事情过后,七嘴八舌的议论时不时袭来:“康馨苓爱上郑真荣了!知青找农民,新鲜透了!”

这话传进耳朵,我像被蜂蜇了,心里一阵剧痛。这样的闲话对涉世未深、少不更事的小女生来说,就像天塌下来一样严重,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委屈和羞辱。真想和谁大吵一架,和谁呢?不知道。转念一想,越吵风声就会越大,还不如把一腔怒火强咽到肚子里。那些天,我的日记就是一串带泪的文字:

元旦晴转雪星期五

新的一年到了,我又长了一岁,但这一个元旦意味着平平淡淡的日子不平淡了。

下雪了,开始是雪粒儿,后来大片大片的雪花纷飞,风把雪花吹得到处旋转,好呀,你下吧!把一切都覆盖了,也盖住我。原野上的麦子需要你,我也需要你。雪把我裹严,我就感觉不到羞辱了。

元月三日晴星期天

太阳一露脸,雪就化了。还在放假,我到风云镇上散心,路过业善照相馆,想照相。是的,风云镇,风云镇,风起云涌,该留个纪念。我照了两张,自我安慰。

扫兴极了!一回大队碰上胡老师,他给我们带队期满要回城了,我本来想向他谈谈自己的打算,请他临走前再给我一些鼓励,没想到,他一开口就说:“康馨苓,你要注意你在队上的影响,不要急于解决个人的问题。”

一听这话,我就火了:“什么个人问题,全是捕风捉影,造谣生事,饶舌的人,我讨厌死了。”

“常言说,无风不起浪。既然已经有这个反应,我不得不管。如果三年后你们不回来,我保证给你在农村找一个对象,现在不要考虑,免得你在这方面犯错误。”

“谢谢你的好心,但也请你放心,我犯不了错误,我心里明白得很。”

“不要钻牛角尖,要冷静。”

“我没有学会冷静,却也没钻牛角尖。但我对你的意见不能接受!”

真倒霉,大白天像碰见了*!

元月五日晴星期二

傍晚,黑妮告诉我,胡带队趁我不在,召开知青小组会讨论我的问题,还决定给我专门开会,帮助我改正错误,我听了非常生气。

一夜北风吼着,摇动着门窗,有树枝折断的声音,风把沙土卷起来,拍打屋瓦,发出各种令人心悸的声响。这是老天爷为我发出的不平呢?还是我发出的满腔怨愤呢?我心里也像这风暴一样翻腾着,一夜都沒睡好。我越想越难受,像这样无端地受气,还不如自尽呢,活着有什么意思……不,我不能死,我没犯法,没犯错误,为什么要死?你胡带队想整我,没那么容易,你要怎么我都不怕。

元月六日晴星期三

今天早上起得很早,结果还是连饭也没顾上吃,就去送黑妮回省城,我用车子带她到车站,回来后累得我一点劲儿都没有了,还不想吃饭,感到浑身上下都难受,但我也不想缺工,立马又去溜粪。

为了减轻心中的痛苦,我没命地干活,不停地挥动铁锨,每一锨土都像一座山般沉重,汗水塌湿了衣背。头发上的汗滴像一串串雨珠往下流,我也不停手,我像机器人铲土,要用繁重的、奴隶式的劳动,把一切不愉快从脑子里挤掉。

别的同学和社员都看傻了,对我说:“你怎能这样拼命,有委屈给大家敞开说一说就没事了……”

我心里一阵绞痛,差一点哭出声来。我该怎样回答他们呢?谁能理解我此刻的痛苦呢?

元月七日晴星期四

昨天晚上我太动气,一夜没睡好。后来实在太累,就迷迷糊糊地做梦。谁知道,平时早上不出工,今日偏偏响起钟声。我睡得太死,没有听见铃响,结果没有按时上工。

起床后我脸红得不敢见人,赶快去灶房做饭。蒸馍、稀饭、豆芽菜,我吃了两口,就去给四畛地送粪。大晌午干完活,回来三点多,又要做饭。你看,我一天光知道做饭、吃饭了。

我不是怕冷,也不害怕艰苦,但我怕那些人面兽心的人。他们在人面前装得人模狗样的,内心却肮脏极了。胡带队,你不就是这样的人吗?你那眼珠子转什么,难道我不清楚,你不清楚?谁能不清楚呢?

元月八日晴星期五

今天收了工,花妞告诉我,胡带队明天要走,她去看了看,说了一会儿话,说胡带队让我明天去送他。

胡老师,你想得倒好,让我去送你,没门,我还上我的工呢。虽然完成了铺青任务,但还不能松劲,要给棉田送粪。你就背着东西自己走吧。

你说回省城要向我父母告状,好吧,就让你变成一个饶舌的妇人。你那天就说,要和我爸爸妈妈谈一次,你去谈吧,你去打小报告吧,你去告状吧,我不怕!我越想越生气,我干什么丢人事了,要你这样大惊小怪?我相信,父母亲会理解我的,凡是认识我的人都会理解我的。

元月十日晴星期日

今天我可累了,拉了两晌砖,还去田庄车站把黑妮接回来,给她下面条吃,我又担了三担水,真是没一点劲儿了。

但更叫我烦恼的,是黑妮带回来不愉快的消息。我母亲听了那个饶舌妇的胡言乱语,竟然信以为真,以为我在农村做下了大逆不道的事。她忧心忡忡,给我写来一封训诫信,让我注重女孩子的荣誉和节操,要不然,将会后悔无穷。真是活见*!我在远离亲人的乡下,多么需要幸福的祝愿和温暖的慰藉,多么需要亲人的理解和支持。想不到得到的却是一封告诫信。我一把把这封信塞到灶膛付之一炬,让我的不满也随着一股青烟飘荡得无踪无影吧。

元月十一日晴星期一

今天是知青的学习日,我们去了二队学习。回来后,我见了黑妮,她去业善照相馆看照片了。我问照得怎么样,她说看不清楚,只是底片,相片还没洗出来,得等到二十号才能取。她还说我俩照得可胖了。我听了,真想笑。可她又说,我们的底片,真荣也看了。这句话说得我脸上烧乎乎的。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想,为什么有人一提起真荣,我的心就跳,脸就烧,这到底是什么原因?人生啊,人生,没有人生阅历的*毛丫头,你太敏感了。

郑真荣不会嘲笑我的底片,这我知道。他现在看了也没啥,将来我还要送他一张正式的相片……友谊永存。

元月十八日雪星期一

我可难受了,真要烦死了!干活都没了力气,拉一车土,好像拉了一车石头,走也走不动,跑也跑不动。我已落在别人后边,想快也快不了,真没办法,心有余而力不足呀。我想请假休息,恰巧下雪了,老天爷可怜我了。

为什么我心灰意冷?因为我内心缺少了什么。缺少了什么呢?对了,友谊的力量。我心里翻江倒海,真的被流言蜚语给弄蒙了。我怎么就没想到把心中的委屈倾吐给他听,而后听听他的看法呢?和别人没法交流的事,难道还不能给他说一说?也许他就能解开我心里的疙瘩,给我安慰。然而,要找他谈,我又踌躇了。

三月五日晴星期六

自己如果有错误,朋友的批评帮助是可贵的。遇到不顺心的事,听到不顺耳的话,任性,暴躁,怨天尤人,发牢骚,这是无能的表现。但我痛恨笑面虎,痛恨那些自称是你的朋友而不断伤害你的人。在你一帆风顺的时候,他们当面吹你捧你,必然有他们的目的和用心。只有在你遇到困难而伸出手的人,才是你真正的朋友。

真荣那天在水渠上碰见我,没有多余的客套和做作,开门见山地说:“听说你总是烦恼和憋气。为什么要这样呢?这是软弱的表现。别人长着一张嘴,总要说话,谁管得了?但耳朵是自己的,腿是自己的,愿听就听,愿走就走,谁又能管得了?乡间的俗话讲,肚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没做亏心事,不怕*叫门。用你们文化人的话就是,我行我素,处之泰然。要我说,就是走自己的路要紧,少理会路旁树梢儿上那些叽叽喳喳的灰喜鹊、黑老鸹,它们嚷嚷什么对你都没妨碍。”

真荣平日没多余的话,但一开口就是一大串儿,这一番话,就像一场春雨下透了我郁闷的心。我不由得盯着他看,他却扭过头看别处。

我感谢真荣,他的话给了我勇气,让我认真思考自己的生活之路,尽管是艰难曲折的路,但既然上路了,就经得起一切压力和考验。还是让我卷起衣袖、挽起裤腿,和社员一同大干吧,用汗水冲去心中的一切郁闷委屈,用汗水证明自己!

三天了,妹妹艳苓按时送饭给我,又絮絮叨叨安慰我,但她要管着我不能离开这间卧室,这是母亲给她的硬任务。若是走了人,母亲要和她算账,她求我这个姐姐不要为难妹妹,我又能说什么呢?

人的感情真奇妙,什么东西都可以掺假,唯独它不能够。在这间卧室度过的七十二小时,是我最受折磨的七十二小时,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思念着那个贫穷偏僻的清泉庄,一时一刻都不愿再在这间度过无数温馨岁月的安乐窝里留恋。想着播种的日子迫近,想著社员正在紧张准备春播,我心里着了火一样焦急。我再也不能这么拖下去了,必须说服父母,让我赶快返回乡下。我知道暂时无法动摇母亲,就想求父亲给我放行。

我很崇拜这个上了两年夜校就参加了工作的庄稼人,他天天查着字典读书看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硬是靠自学掌握了他需要的文化知识。在秦腔剧团,他话不多,但威信很高。二十岁的时候进舞台美术队,没过几年,就当了舞美队长。他精心钻研业务,埋头干活,怎样复杂的大千世界,他都能搬到舞台上,团里年年评先进,都没少了他。

然而他在家里却是一个百依百顺的“妻管严”丈夫。他也许太爱我的母亲了,因而从不违拗她的意志,只要我母亲喜欢,他就满足。所以母亲是我们家里至高至尊的女皇,统治着一切,虽然她也那么爱我的父亲。有时候,她觉得任性得太过分,就会搂着我父亲的脖子,甜甜地说,那咱轮流坐庄当皇帝,白天,我是绝对统治的女皇,夜晚,你做主宰一切的君王……父亲说,算了吧,我还是永远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省心。

平日,他在妻子和女儿两种不能相容的观点面前,很难把自己放在妻子的对立面。如今,当我面临着这种违背母命的遭遇时,他能站在女儿一边,去对抗他的女皇吗?我知道,这很难。但我还能求谁呢?无论如何,我得抱希望,况且,父亲那么爱我。

当我向父亲求助时,父亲说:“我的工作忙,有事你和你妈商量。”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妈也能代表我的意见。”

我忍不住对着一向疼爱我的父亲撒起野来:“爸,你们的骗局该结束了,你难道还要把这个可笑的闹剧继续演下去?说什么我也不能再待在这里,我现在就走!”说着,我拎起小帆布挎包就要出门。

“你敢!”我母亲立刻闻声进屋,她双眼圆睁,嘴角抽搐,“你说得好听,什么忙着排碱,什么急着种棉花,屁!你是丢不开姓郑的那个小子!”

母亲终于说出了她不愿说而不得不说的心里话,和女儿摊牌了。

我心里早有准备,知道这件事迟早要说破的。我说:“是的,妈妈,我离不开他。”这时,我格外的平静。

“你真不要脸!还敢说离不开他,他是个流氓!”母亲竟然破口大骂,这种粗野暴怒的做派,我还从来没见过,但我并不感到吃惊。我回嘴:“即使他是流氓,我也离不开这个流氓!”

母亲没有想到平日乖顺得像个小猫的女儿,居然这样没脸没皮,她一步抢前,举起了拳头。

“你打吧,你打……”我也逼前一步,把胸膛挺得高高的,一副临危不惧、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架势,潜意识里,只要挨打,事情就铁定了。

然而,母亲的手臂垂落下来,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突然碰到那张木桌,桌面上的玻璃往下一滑,恰好滑到我的脚面上,我惨叫一声,跌坐在地板上。玻璃角扎进我的脚面,殷红的血汩汩往出冒,霎时就把水泥地板染红了。母亲一时惊呆了,反应过来后,一面喊人,一面捶打着自己的胸膛,顿时,这间卧室像是发生了地震,一家人乱作了一团……

妹妹艳苓大呼小叫地领来医务室的卫生员,把我受伤的脚做了处理,用药物包裹了;而我受伤的心谁能包裹呢?此刻还在滴血!

他是流氓?他难道是流氓?母亲这样伤害他,就是伤害自己的女儿,我整整哭了一夜。我知道,隔壁那间屋子里的母亲也一夜不曾安宁,也在哭,但我不愿再理她。我心里斥责母亲:你哭什么?你那刀子嘴没把人戳死,还是怎的?你愿哭愿笑,由你,可你再要羞辱糟践他,我不会闷不作声了,女儿就是要爱他,这谁也无法改变!

作用力带来了反作用,闲言碎语本来是要把我和真荣分开的。相反,却变成了催化剂,让我和真荣更接近了。

十月,真荣带队在东干渠排碱,我在工地上给大伙儿做饭。

休息的时候,真荣用命令的口气说:“烧点水。”

我故意逗他:“谁给你烧水,我才不伺候你。”

听我这一说,他当时脸色变得煞白,像是害了急病。虎生和凤凤叫他打扑克,他不去,竟然一个人坐在玉米地里流眼泪。我还没见过他流泪,看到这情景,吓坏了,忙跑到他跟前:“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好半天,他才说:“我从小到大,谁疼过我呢?想不到连你这好朋友,说话也这么难听啊。”

我真想不到他居然有这么一颗脆弱的心,连忙赔着笑脸说:“好好好,我马上给你烧水。”

我把开水烧好端给他,他手一推:“去去去,我才劳驾不起。”

就这件小事,三天以后,传到几百里外,让我的母亲也知道了,说清泉庄的郑真荣打了我,气得像疯了一样。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心里特别兴奋,好像我遇到了什么喜事。

风言风语又传到真荣奶奶耳朵里,可吓坏了这个小脚老婆婆。她在十八岁的时候害了伤寒病,发汗的第二天,国民**队路过这个村子,她和年轻的姑娘媳妇闻风潜逃,躲避劫难。但原野上一片茫茫白雪,行走在齐膝深的雪窝里,受寒受冻,从此就变拐了。像她的小脚拐腿承受不了全身的压力一样,她柔弱的心更承受不了任何社会压力,她凑到真荣的耳朵跟前说:“荣儿,你知道不,你和馨苓接近得多了,村里说闲话哩。”

真荣正端着老碗扒饭,头也沒抬:“闲话就是个闲,谁闲了,让谁说去。”

“天爷爷呀,你说得好轻松。人家娃娃是省城里的人,可你是个打牛屁股的,不一样。”

“怎不一样?”真荣不服气,“婆,你咋先看不起自己?城里人有什么了不起,比乡下人高一头,还是宽一膀?”

“好娃哩,你不看咱家,老的老,小的小,你妈又那样……你不要想,成亲万不可能!”

“谁倒要成亲了?”听奶奶提起妈妈,真荣一阵心烦,不满地制止奶奶,“婆呀,你不要乱想……”

“我是怕出了事啊,娃呀……”老人嗫嚅着,扭拐着小脚忙厨房的活儿去了。

真荣坐在炕楞上没动,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这是真的吗?我婆也这样说,难道我当真有这样的奢望?又一想,为什么不能呢?城里人是人,乡下人也是人,人和人还能不一样?可他想到自己的母亲,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蔫塌了。

我又帮老奶奶洗衣服来了,奶奶悄声对我说:“小苓,你经常来帮奶奶做活,奶奶真该谢谢你,可你这样跑多了,村里的闲话多得很,奶奶心里不好受呀。”

我劝奶奶说:“奶奶不用担心。我是大摇大摆来的,又不是偷偷摸摸做贼,我不怕!”

四月,天已经热起来,我到真荣家里帮忙干活,一进门,看见后院墙头冒出来的石榴树,我被震住了。我到他家来过多少回,从没发现后院里有这么大一棵石榴树。一场雨后,一切都像洗过一般,显得特别清新鲜亮,石榴树滚动着露水珠儿的细叶中间,开满了花朵,红得耀眼,就像一朵一朵火苗儿,简直能燃烧起来。多吸引人的花儿呀,我走到石榴树跟前,尽情地欣赏。听见墙角有响动,抬头看,是一个小草棚。我特好奇,捡起地上落下的一朵石榴花,一边摆弄着,一边哼着歌儿走到草棚跟前,探头朝里看去,刚刚瞧了一眼,我就大喊一声,晕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真荣闻声赶到后院,一看眼前的情形,立刻把我背到奶奶的炕上,用冷水毛巾盖在我的额头,好久好久,我才慢慢睁开眼。又过了一会儿,我的意识恢复了,浑身发颤,心跳到喉咙口,我简直不能相信小草棚里看到的事。我看见了一个赤身露体的怪物,说是人,却一丝不挂,说是动物,却人模人样。是男是女?是*是神?我仿佛飘摇在迷幻之中。我的眼睛直勾勾地,浑身冷战不止,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

奶奶吓坏了,她的脸上失去血色,一双老眼惊恐得不能眨动,也是过了好久,才清醒过来,急忙取来簸箕、笤帚和擀面杖,说我的*吓掉了,要用乡间的办法给我招*。真荣制止了奶奶,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炕头,望着我,眼神里充满绝望和不安。奶奶冲了一碗红糖水,像喂婴儿一样一匙一匙往我嘴里喂,还不住嘴地讷讷着:“小苓呀,不怕,小苓呀,不怕。有婆在你跟前,我娃不怕……”老奶奶一直为我叫*……

原来,我所看到的,是真荣的母亲。

老奶奶见我缓过气来,才给我讲了一段伤心往事。

真荣的爹爹叫郑永胜,刚一解放就当了清泉庄的村长,后来合作化,又当了初级农业社的社长。刚开始时粮食增产,社员生活提高了,家家欢天喜地。后来一平二调,出工一窝蜂,做活磨洋工,生产队就烂杆了,家家的日子越过越艰难,到了最后,吃糠咽菜都寻不下糠和菜。这可怎么办呢?生路在哪里呀?

听说山西有个杨谈队,实行定额管理,生产搞得蒸蒸日上。郑永胜过了*河去取经。他白天拿个锄和杨谈队的社员一搭里锄地,人混熟了,黑夜就抄人家的定额办法。回到清泉庄,就照着葫芦画瓢,把全队一百六十口人重新组织安排,负责种好二百五十亩水浇地,一百多亩旱塬地。烂杆了多年的生产队,当年就有了起色,棉花亩产一百四十斤,小麦亩产三百斤。年终分配,人均分了三百斤口粮,十斤油,队里还留了一千元,买了一头大骡子。

但好景不长,社教运动开始了,定额管理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黑发明,郑永胜成了黑样板,被一连批斗了几个月。血气方刚的汉子满腔的愤怒无法排遣,在一次反对低头认罪时,突然口吐黑血,倒地而死……

这个烈性子队长带着他取来的新经,带着清泉生产队曾经蓬蓬勃勃的生产形势走了,走到那个没有狠批恶斗的冥冥之国独享安宁去了,却把自己年轻的伴侣和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留在纷纷扰扰的荒乱年月继续担惊受怕。那个年轻的寡妇,既美丽,又能干,娘家兄长要把她卖一个新主儿,以便把自己干瘪瘪的粮食口袋撑圆。

她不肯,狠心的兄长绑着她走,在新婚之夜,她偷跑了,但没逃出多远,又被她的兄长带人抓回来,狠踢狠打。“天呀!”她撕心裂肺地哭喊还没来得及发出,就哈哈嘻嘻地狂笑起来……她狂笑着,把浑身的衣服一边脱一边扯,直弄得自个儿赤条条一丝儿不挂。从此,她一会儿唱,一会儿说,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有时夜半三更,阵阵石破天惊地哭笑,野*的呐喊一般把睡梦中的四邻八舍都吓得*飞魄散。

可怜的老奶奶噙着眼泪给疯媳妇一次次缝好衣服穿上,一次次被疯女人扯成了布片片,这个小脚老婆婆又托人到城里买一身劳动布工作服给媳妇穿上,可只过了一天,帆布工作服也变成细绺绺了。年轻的疯寡妇就这样整日赤裸着身子,你给她水,她喝,你给她饭,她吃。可吃完喝完了,她就把老碗撂上房顶。她更不知道脏臭,住在哪里就在哪里拉撒,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就跟一个没有性灵的牛马一样了……

听老奶奶讲完疯女人的故事,我心里难过极了,也慢慢恢复了勇气,不再感到害怕。我溜下炕,又一次去到后院看望不幸的女人。只见她满脸乱发躺在小草棚里的草堆上,赤裸的身子消瘦得像一捆干柴,肌肉松弛,面容呆滞。我递给她一块馍,她一把夺过去,却没吃,用力把馍捏碎一点点扔向屋外……

我看着她,不禁暗自思量,是谁把她折磨成这个样子呀?是贪财的同胞兄长吗?我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我百感交集,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便急匆匆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郑真荣懊丧极了。他满以为出了这个岔子,我再也不会到他家去了,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与他相处,觉得失去了什么宝贵的东西,而且再也找不回来了。可我却有了一种更深的情感,更加心疼起真荣来。

听村里人说,真荣从十三岁开始,每天喂牛喂羊一样,照管他的妈妈。他到那个小草棚,每天换一次干草,供妈妈坐臥。一天三顿,给妈妈送水送饭。过上几天,他打一盆热水,替妈妈擦洗身子,又拿剪子,剪去妈妈披散的长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七年过去了,年轻美丽的女人仿佛已入暮年,而当初那个稚气未脱的孩童,已经变成了刚强的汉子,不但支撑着一个家,还支撑着一个村庄。

郑真荣的不幸让我动容,我更频繁地去他家帮忙。只要队里一收工,我就跑到他家,帮奶奶做饭,拆洗衣服,也去送饭给他那可怜的妈妈。我不知道这是出自一个少女的同情心,还是别的什么。

八月的一个夜晚,我和真荣浇地。他在田里引水,我在渠边来回巡查看水。月儿蒙蒙,水儿悠悠,我的心像水波荡漾,有一种温馨暗自涌动。

夜阑人静,真荣突然蹒跚着向我走来,我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惊惧。真荣走到我跟前,一言不发,他伸手在怀里摸索着什么。我屏住呼吸,待在一边。下意识地接过他递给我的东西。一看,噢,原来是两颗成熟了的石榴。刹那间,我凭着少女的敏感弄懂了。这是一封信,也是一句话,郑真荣是在问:“你是实心留,还是不实心留呢?”在这寂寥恬静的夏夜旷野,我听得见对方短促的呼吸,也能听见自己紊乱的心跳,手足无措。

我心里明白,他在等待着我的复信,可我该如何回答?我的心快要跳出喉咙了。这是人生的十字路口,如何迈步才不至于走错?我知道,我的一生将会在这一步上决定。我的青春、追求,我的情感、理想,就这样交付出去吗?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沉默了一会,真荣终于壮着胆子问我:“小苓,人家都说咱俩的事,你看这事行不行?”

我只是定定地站立着,两腿也觉得有点儿颤抖。那是激动,还是害怕,我一点儿也说不清,就像风中的杨树叶儿一样,发出一阵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见我一言不发,真荣忍不住又问我:“你说话呀。这事到底行不行?”

“你看呢?”我突然脱口反问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他见我没有正面回答,就自言自语:“你是嫌我家穷?”

我说:“谁嫌你家穷了?”

他问:“你不害怕我那疯妈妈?”

我老实地坦白了:“原来很害怕,现在知道她是被逼成这样的,不仅不害怕,还很可怜她。你不在的时候,我还送了几次饭。”

真荣又说:“我这个人简单,脾气不好。”

我说:“青年人谁还没个脾气。我是个城里姑娘,不会纺线不会织布,也不会缝缝补补,只要你不嫌弃……”

真荣一把抓过我的手,紧紧地贴在他那宽大的胸膛上,我感到了他的心跳,我仿佛窒息了,呼吸也变得特别艰难……

这一个月夜,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向我微笑,整个田野都在向我祝福,我手握石榴竟然哼起了歌儿:

红石榴,藏着话的闷葫芦,

不用你开口,我也能猜透,

我人也留,心也留,

与你守到天尽头……

红石榴,藏着情的酒葫芦,

不用你来劝,我也要喝够,

我甜也喝,酸也喝,

与你一同醉千秋……

如今想来,爱是一种勇气。在那一刻,我为什么不想想,穷得找不出一块补丁的家,一个颤颤巍巍的小脚祖母,一个一丝不挂野人似的母亲,一个正在上学的弟弟,除此之外,就剩下三间瓦房院里生长的一棵石榴树……这一切难道不应该衡量一下吗?你就愿意把自己的命运和这一切联系在一起吗?是的,我的确幼稚,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思量,就作了回答。然而,直到今天,我仍然不否定当时的选择。真正的爱没有先决条件和前提,它不经过世俗天平的衡量。真正的感情,就是一块璞玉或矿石,没经过冶炼,更没经过雕琢,石与玉浑然一体,无法分清,却有真正的价值。

母亲骂他是流氓,是想用一把刀砍断我的感情,然而,抽刀断水水更流,妈妈呀,你应该知道,你这样无情,却让女儿更坚定了痴心……

自那个月夜之后,我的灵*中仿佛注入了一种新因素,浑身有用不完的劲儿。不料,我的幸福,却引起了我的同伴的嫉妒,她叫花妞,花妞和我突然没有了往日那姐妹般的情谊,总是阴沉着脸,像雷雨到来之前的天空,布满了黑云。

早晨,我们正在做饭,花妞指着黑妮说:“看你都不像个知青了,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替你惋惜呢……”

黑妮笑着说:“不像就不像,如今就要学个四不像。”说着她俩大笑起来。

我就像身子被刀扎了,疼过之后,火气直往外窜。心想: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指桑骂槐,含沙射影,说别人的坏话要想怎么样?我本想争辩,转念又把火气压下去了。何苦呢?即使你们戳是弄非,也改变不了我的感情。

黑妮趁花妞出去挑水时对我说:“馨苓,你别生气,花妞总觉得你这样积极,找农民,显得我们不想扎根,没有别的意思。”

我说:“这与扎根没关系,这事也不是谁逼的,是我心甘情愿的,我觉得这样很幸福。你们怎样选择,找什么人走什么路,我都会给你们祝福。”

二月中旬,开始冷床育苗了。真荣派我跟欢芹姐为棉花挖苗床,我很高兴。我暗下决心为棉花增产出一把力,流一把汗。

欢芹去外地学习过,很内行。她一边讲,一边领着我干。一个苗床三丈长,四尺宽,塄子拍得溜光,土壤松得细碎,在平整好的苗床里,用水一漫,然后用铁耙划成小方格儿,再开始播种。一格儿匀摆着三颗籽儿,然而再用细土覆盖好,等待着芽叶儿冒出来。做这样的农活,就像绣花,细针密线,特有意思。

离我们苗床不远就是大田,社员们正在打胡基。凤凤、喜民说起了我和真荣的事,花妞嘴一撇说:“什么恋爱,那是耍滑头。精灵*哪会真爱上一个庄稼汉?那不过是做做样子。和队长好,当然有油水,派活派轻的,将来招工可以先走嘛。”

凤凤说:“我看小苓不是那种人。”

花妞鼻子一哼:“人心隔肚皮,你能看出来?有人就是表面上装一个样子,背地里又一个样子……”

凤凤说:“你小声点。”

花妞嚷嚷:“怕什么?谁还能把人的嘴堵住!”

风把花妞的话一句句送进我的耳朵里,我火冒三丈,肺都快气炸了。花妞呀花妞,你怎么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过去我们可是好朋友,走路肩并肩,睡觉头对头,说不完的知心话,亲姐妹一般。你怎么就全不念我们的友谊和情分?是什么让你的心变得如此冷酷,又让你的嘴变得如此刻*呢?不想还罢了,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越气恼,恨不得和花妞大吵一通,出一出胸中的闷气。但这能顶什么用?多年的老同学、好朋友,就闹得仇人冤家一般吗?

我去找真荣,他正在饲养室门前溜粪,一见他,我就没好气地嚷嚷:“队长,我打胡基去。”

真荣停下铁锨,莫名其妙地眨着眼睛:“为什么?”

“为了不要太轻松。”

“育苗怎么轻松了?这是个又费力又费心的活儿。”

“你说的算么?”

“那谁说的算?”

我心里一阵难过:“你呀,我该说什么好呢?我受的委屈你知道吗?”可我没有说出口来,又把脖子一挺,“反正,我明天到大田去,拉粪,浇地,扶犁,我什么也会干,为什么一定要育苗呢?”

真荣急了:“你怎么能这样使性子?把你分到棉花组这是反复思谋过的。搞高产,这要有责任心,要有文化,要肯动脑子。欢芹姐没文化,就是让你给她当个好帮手。可你却这样,这是关系到百亩棉田增产的大事呀!”

是呀,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做庄稼,怎么能*气呢?我又只得回去育苗。

事情没完,第二天,花妞又在一旁放冷箭:“我说了,有人找农民对象,那是装出个积极样子给人看,表示她扎根,热爱农村,意思是我们不扎根。”

黑妮说:“我觉得馨苓是真要扎根。”

“屁!要是真有决心和农民结婚,为什么不敢公开呢?”

花妞本来是诽谤我的,但想不到却给我指了一条路。是啊,为什么我和真荣的关系不能公开呢?为什么偷偷摸摸做贼似的相爱呢?

在苇子地畔,我找到真荣,他正锄地,见我来,停下了锄。

我递给真荣两块钱说:“给,明天到供销社买水果糖,买陕青茶叶,买金丝猴儿烟。”

“买这个干啥?”真荣莫名其妙。

“明天晚上,把队干部和虎生、凤凤一帮人请来,宣布我们订婚。”

“你疯了,还嫌张扬得不够?”真荣瞪大了眼睛。

“是不够。”我说,“我要向全世界声明我的婚姻大事,看那些说闲话的人再能翻出什么新花样!”

“小苓……”真荣定定地盯着我,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他才怯怯地问,“你,你不会走了吧?”

“你看呢?”

“我看不清。”

“去问那一棵树。”

真荣顺着我的手望去,远方的蓝天白云衬托着近处的一棵石榴树。

真荣把锄一撂,突然间伸开双臂抱住我,我也向他靠了靠,我们两人紧紧地相偎在一起了。

我们的公开声明真顶用,风言风语开始收敛了。但我没有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和真荣反倒发生了冲突。

那天拉粪,我上工迟去了一分钟,少铲了一锨土,真荣大吼大叫:“你回去,你回去,今天没你的工!”

“我不要工分!”我跺了下脚,转身哭着回知青家。

顺德大叔一旁看见了,忍不住训斥真荣:“你是咋了,这么耍威风?”

顺诚叔一喊,真荣就瞪眼:“你少管!”

“好,我少管,这工分我也不挣了。”顺诚叔把屁股一拍,扛着铁锨也回村了。

一看这架势,真荣急了,跟屁股到顺诚老汉家里,他先给大叔掏了一根纸烟递上,赔着笑说:“大叔,我不好,老毛病犯了,你老原谅侄儿吧。”

老汉的气消了一半,他点着烟,数落起来:“你后生倒学会训斥人了,有话不能低声说,还是怎的?当初,叔给你说过,你好好儿干,不掏钱的媳妇就会跟你来的。看咋样?叔的眼没瞎吧?可这会儿,你觉得媳妇到手了,就眼睛长到眉棱骨上了?我知道你为啥耍这个威风,分明是脊背痒痒,你搔胸膛哩,是欺不下瓜欺蔓哩。

对人家城里娃太不公平。”说着他放下纸烟,装了一锅子旱煙,点着吸一口又说:“你小子,紧睁眼,慢开口,遇事拿稳一些。人家城里来的娃娃,你要好好对待哩。你爷怎死的?困难时期修水库,饿成伤寒病,你婆借得给吃了一顿绿豆馍,撑住了,两天把命要了。死得可怜,没穿的,把我的烂棉袄给穿上,再给扯了个裤子。你爸是个硬性子,想叫大伙儿吃饱,闹着包产到户,结果被整死了。

他是为大伙儿死的,他夫妻俩感情好,你妈一下子疯了……人家小苓不嫌弃,愿意走进你这样的家里,你还嫌个啥?我就是叫你紧睁眼,慢开口,遇事多在心里划算划算,你可不能对人家小苓那样胡吹胡子乱瞪眼,你再耍二杆子,我先叫你过不去!”

晚上,真荣找我来赔不是,他向我解释:“我的性子不好,有时说话声高,请你原谅。我不是诚心叫你下不了台,我是想,我这样批评你,看他谁还敢犯纪律?”

他本来想消我的气,可我一听,更火冒三丈:“噢,你是拿我当典型开刀,杀一儆百,杀鸡给猴看。我就这么下贱,跟上你专门当受气包,当出气筒?我不干,你走你的路吧!”

“好小苓,怪我不好,怪我不好!”

“怪你?怪你怎么了?在别人面前,你都是好人,看见谁不对就和颜悦色地说,晚上到我屋里来一下,从不当着众人的面批评。可你对我,就立眉瞪眼,胡乱吼叫。我怎么了,欠你什么了?干脆,咱们拉倒!”

听我这一说,他两眼痴勾勾地不动了。他最怕听我说这样的话,好像我一说这话,就是真的看不起他。他什么都能忍受,唯独不能忍受人家看不起。听我这么说,他还没缓过气就转过身要走,真的要和我拉倒了。

冤家呀,你真太死心眼,谁能舍得你呢?我一把拉住他,又偎在他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真荣用手拍着我,笑着劝我:“好了,好了,不哭不哭,我们讲和吧。来,勾勾手。”真的,他伸出小拇指,要我勾手。瞧着他那孩子似的天真,真叫我哭笑不得。终于,满天乌云又吹散了。

我们过了一段狂热而甜蜜的日子,那些天我幸福得好像泡在蜜糖里。每个夜晚,伙伴们进入梦乡之后,我就握着手电筒写日记,我不记下这一天的心灵经历,好像我就欠了自己一笔债似的:

三月二十五日晴星期五

紧张的挖苗床工作开始了。两人一床,我挖不好,干起活来两只手不听使唤。

望一眼田野,麦苗儿返青,绿茵茵的,路旁杨树和柳树已长出了鲜嫩的芽子,泡桐树上挂着一串串紫色的花苞,一切都在苏醒,都在萌生,都在勃发。天人感应,我们的爱情也同大地上的春天一样,是刚刚萌生的新芽,是刚刚苏醒的花苞,朦胧得可爱,稚嫩得可亲。我的心里时时会拂过一阵阵清新的春风,和煦舒畅,也鼓荡着春水一样的激情,抡起镢头都觉得浑身是劲。我在挖棉花的苗床,也在挖着我的理想之床、感情之床啊!

三月二十七日晴星期天

今天开始播种,摆种棉籽。在苗床的每一个小小的方格里,精心摆上三颗棉籽儿,真的像在绣花,一点都不能乱了针脚。

我突然想到,我手上捧着的,是我的心与真荣的心。我小心翼翼地摆放着,恐怕它飞走,又怕它跑开,既怕太深,又怕太浅,我要给它找到最合适、最相宜的温床。

真怪啊,我把什么都和这个人联系起来。我的脑海里,总是他那健壮的身影、倔强的嘴巴、洞彻人肺腑的目光,还有那孩子气的微笑。

社员们的干劲可大了,一天摆完了四十床,大家用疏松的细土撒上去,又用竹条儿插成篷架,把塑料薄膜盖上去压好,就像养护婴儿一样细致精心。

为了赶时节,这一天突击干活,队里统一做饭,大家一起在地头野餐。红豆稀饭,豆芽菜,白蒸馍,饮着阳光,啜着春风,生活啊,多么美好,日月啊,多么香甜!

三月三十一日晴星期四

现在是深夜一点钟,看完《创业》刚刚回村,是和真荣一起去看的。

看电影的时候,我和真荣紧紧挨在一起,他搬来两块大石头,当成我们的座位,虽然比不上城市影院座位的讲究舒适,但我却觉得坐在这里有意思多了。蓝天是屋顶,大地是摇床,清新的田野风抚摸着脸庞,真叫人像喝酒一样沉醉。

这个电影我早已看过,坐在石头上心不在焉,眼睛总偷看真荣,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银幕,目光一刻儿都不离开,一直都是沉思的神情,他在想什么呢?

“我们也在创业!”他突然回过头冒出这么一句。

“你呀,看电影也用着牛劲儿。”我娇嗔。

他笑了。月光下,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四月二日有风星期六

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寒流,早上風很大,天气很冷。

真荣这两天有些不对劲,待我问他,他却半天不吭声。

“怎么,你就这样给我板着面孔,图好看吗?我怎么对不起你了?”我气恼地数落他。

“你别说了,你什么也不知道。”他痛苦地说。

听口气不像是怨我,我越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却说:“以后再告诉你吧。”

他这么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很发急,真想告诉他,亲爱的朋友,请你对我讲,是不是还不放心我?我真想把心掏出来让你看看,我是非常爱你的。

四月七日微风星期日

这几天真幸福啊,常有电影。在邻村看完《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已经一点多了,我们在回来的路上说了很多。

真荣问我:“‘四人帮’倒台了,有人说知识青年在农村没有前途了。小苓,你怎么看?”

噢,原来他这几天情绪不好是这个原因。我还真没猜错,他不就是担心形势一变,我的心也变了。这种时候,我应该给他吃个定心丸。我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又不是“四人帮”发明的。我反复想了,用自己的双手改变农村的落后面貌,用自己的毕生精力为农村的美好奋斗,怎么没有前途呢?人家不喜欢农村,可我对农村充满了信心,城里人穿的用的,吃的喝的,待客待友,都离不开农民的双手。”

“对呀。要搞农村的全面建设,有多少事儿要做哩。”真荣又激动了,“城里人再能,你就种不成芦苇,种不成药材、花生、红麻,你就栽不成枣树、梨树……多种经营的潜力大得很,咱要设法发挥种植、养殖的优势。”

我说:“最近我看了一个外国资料,用鱼粉、骨粉、油渣、苞谷、大麦等原料做综合饲料,猪吃了长得快。我真想试一试。”

“对呀,就是要好好用科学知识哩。有人说在农村屈材,以为劳动的概念就是比晒太阳。要真的这样,傻子比中学生还有用。这完全是偏见。现在的农村就是拉架子车的人多,有专门技术的人太少。”

“咱这一代就要改一改这个面貌。”

“不光要变得有技术,还要变得有文化。为啥人不爱在农村待?农村眼下还没文化么。有的女人,一年到头才洗一次脚,太不卫生了。居住的条件要改变,卫生的条件要改变。将来看吧,城里有的,我们乡里都有;而乡里有的,城里还未必有。你不信,这新鲜空气城里就比不上。”

“我信,我什么都信。”

真荣说:“你真好!”

四月十三日晴星期六

因为旱情严重,移栽苗花要担水点浇。

河水离我们的棉花地很远,我们不怕。十亩棉花要担一万七千担水,肩膀压烂也不说一句话。为了抢时间,我俩中午不回家吃饭,早上上地时带的蒸馍布袋往地头树枝上一挂,饿了啃几口干馍,渴了喝几口凉水……

路过的人看我们的干劲儿,都立住脚赞叹起来,他们说:“这就叫啃干馍精神!”我们听了,高兴得笑起来。

四月十四日阴天星期天

公社派人推广万株棉,说一亩棉花一定要栽够一万株苗,这样才能增产。真荣说:“什么万株苗,那要因地制宜,我们队土地碱性大,土质薄,太密了长不好。”

公社书记李成河说:“那也得密植。要知道棉花产量要靠棉桃,桃子要靠苗,没苗怎么增产?”

真荣火了:“你这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只知道密植能增产,是的,一株保四棵桃,一万株苗就是四万颗桃。可这是其一,可还有其二哩,世界上不仅有靠密植增产的,也有靠稀植增产的。人家一亩就种四百株,而一株,按河北唐纯银的算法,一株长八百二十四颗桃,你算算,四百株是多少?”

这一问,李成河嘴张得多大,脸红得半天说不上一句话来。

真荣思量了一下说:“棉花是无限花序作物,不像小麦、苞谷这些有限花序作物,只扬一次花就决定了收成的多少。只要不下霜,棉花的担枝上就能接连不断地现蕾、开花、成桃……”

公社书记恼汹汹地走了,我却美滋滋地和社员一起笑了。

真荣侃侃而谈,连我也听得入迷了,收工走在路上,我又问他:“啥叫无限花序,你再说一遍。”

其实我已明白,故意问他,他就当真了,又给我讲起来:“无限花序是个术语,讲棉花无限花序,是说,只要不下霜,温度适宜,担枝上由下到上,由内向外,能不断旋转着现蕾开花,长年结桃。”

见我听得有兴趣,他越上劲,又接着说:“棉花的学问大哩,说也说不完,但总结起来,就四句:全苗是基础,打顶是关键,精管是重点,防虫是保证。”

他真像一个学问家,讲起棉花的学问,如数家珍。他越讲得多,我越想得多。棉花是无限花序,不断地现蕾、开花、成桃……我和他的生活也像无限花序,不断地现蕾、开花、结桃,这些桃子还有完吗?还会结出什么新桃呢?

四月十七日晴转阴、冰雹星期三

谁也想不到,老天爷和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阴历的三月,居然响起霹雳,一阵乌云翻滚,突然下起了冰雹,虽然下了不长时间,却把我们移栽的棉苗打壞了。看见棉花枝儿遍地狼藉,我心疼得滴血。

真荣安慰我说:“不要紧,打坏了,我们再补栽,节令还没过去,能赶上!”

谁知祸不单行,自然界冰雹刚停,*治上的冰雹又突如其来。

我们正在抗灾救灾补栽棉苗,公社书记李成河带领一个工作组,来清泉庄整顿领导班子,要把真荣往下掀。

李成河在大会上讲:“你们清泉庄出了个郑真荣,目无*纪国法,搞包产到户,胡球闹!”

真荣不服气,当场怼他:“我种的是责任田,你了解吗?”

这是明显的打击报复。李成河这样收拾真荣,是因为真荣看不惯他。这位书记大人作风不正,谁不请吃请喝就是目无领导,他走到哪个队,哪里就得大摆酒宴,整得各队部的酒瓶子拿筐子提。

真荣当众怼了他,他更恼羞成怒,声嘶力竭地吼:“我们要开批判会把郑真荣打倒!”

真荣说:“你打不倒!”

李成河脖子一挺:“打不倒?我现在就宣布撤了你的队长!”

我火了,写了一张大字报贴在李成河住的大队部门口,这位公社书记又组织人员围攻我。

真荣劝我:“咱们的事算了吧,你看我如今又变成黑帮了。”

我说:“是红是黑,我最清楚!”

我一点儿都不怨天尤人,让一次又一次的坎坷曲折磨炼我吧。

四月二十二日细雨星期一

真荣被撤了职却没撤了事,他照样领着我们抢时间补栽棉苗,也太巧了,前半晌我们刚把火炕苗移栽完,后半晌就下起了雨。

好雨知时节,这场春雨过后,土地越显得清丽而温柔,放学的孩子们提着筐篮,有的寻野菜,有的拣猪草,鲜嫩的蒿芽儿、花叶儿、荠荠菜,田野美丽得让人心颤……

祸不单行,福能双至。随着一场好雨又带来一桩喜事,中央的文件肯定农业责任田,真荣被撤了的职又恢复了,他显得很平静,我却忍不住扑到他跟前,狠狠地亲了他一口。

站在绿油油的棉花地里,眺望着一望无垠的田野,我朗诵诗一样喃喃道:田野啊,土地啊,你无所不有,无所不美,你宽广而慈爱,博大而善良,你把一切财富无私地赐给人们,又特别赐给我以爱情,我如何能不爱你呢?

就这样,我们在艰辛中欢乐着,在幸福中狂热着,虽然还有焦灼,还有忧虑,但是没有了羞怯,也少有了脆弱,我与真荣形影不离,就像月光下的石榴树和树影子,也像屋檐下一对衔泥的燕子,剪着春风,沐着春雨,承受着春来秋往的雨露阳光……

五月五日微风星期日

开始锄棉花了。

真荣对我又有什么话憋在心里不说出来。他总是皱着眉头,好几次我想问他,但一说起别的,一高兴,就什么都忘光了。再也不能拖下去了,一定要问个明白。

昨天傍晚收工,霞光洒在村路上,一片瑰丽,我站在路当中,等他赶上来,问他:“你对我有什么意见?”

他抬起头,眼睛机警地一闪:“嗯?”

“怎么,没听清?还要我再问一遍?”

“不需要了。”他略略一顿说,“我对你的锄有意见?”

我愣了,从肩上取下锄头瞥了一眼,问他:“锄头怎么惹你了?”

“你看它成什么样了?”

我举起锄仔细端详,似有所悟:“你是说它生锈了?”

“是的,锄头生锈了,就不好使。人也一样。”

“你说明白点,别含沙射影。我怎么了,就叫你这么担忧?”

“不是我担忧,是我们得抓紧时间学习。建设农村不能光靠豪言壮语和连篇空话纳!”真荣一脸严肃,他问,“你知道你们负责的棉田里出现了什么情况?”

真荣这么一问,我才忽然想起,棉叶上又出了虫子,我怎么就给忘了?

顿时,我脸上热辣辣的。是呀,我这些日子总是沉溺在卿卿我我中,忘了学习,连棉田里的麻烦都忘了,真荣怎能不批评呢?他总说,爱情是和事业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我怎么就连这话都丢到脑后呢?

棉花叶上有虫子,真荣有些发急。

种棉花有两愁,一愁捉不住苗,一愁治不住虫。他先创造了旱窝窝播种法,保住了全苗,接下来,就得注意防虫。前些天,棉苗有十厘米高了,蚜虫活跃,真荣在科学杂志上看到了氧化乐果涂茎治虫法,选了十株蚜虫最多的棉苗,旁边插上树枝做了标记,然后用木棍扎上棉球,像大夫给人治伤一样,蘸着药水涂在棉苗的主茎上,很有效,他立刻发动社员继续涂抹,蚜虫全死了。

现在,棉叶又*了,叶子上有斑点,翻起来看,叶面上的虫不是蚜虫,手一动,虫子就逃走了。这虫很厉害,专门咬棉桃的生长点,用药水涂不成,怎么办?真荣这几天一直翻书问人,寻找治虫的办法,我却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真不应该。

晚上,我一夜没睡,忙着翻阅科技书籍和农业资料,直到天亮,也没翻出眉眼,而我的眼睛却熬成了红的。一大早起来和真荣商量办法,真荣说要治这种虫,先得弄清它是什么虫。

今天上午,真荣派完活,自己去了棉花田里,走到棉花行子中间,左手轻轻伸到棉枝下面,右手把棉枝轻轻一弹,虫都掉到掌心了。细看,这虫有针尖儿大,淡*色,身上带着刺。他再把随身带的科技书翻开细看,书上说这虫子叫蓟马,要用粉喷洒。他立刻派人买回粉,下午我们就抓紧喷洒,蓟马全死了,我们保住了棉花全苗。

这像是给我们的爱情之树治了虫子,我真高兴!

五月二十三日晴星期四

今天给棉花打卡,打卡就是掐去那些不现蕾的油条,只留结桃的担枝。我不小心撞坏一根担枝,欢芹姐看见了,赶紧跑过来,从头上解下头绳把坏枝儿绑好,让它重新长。看见我有些发窘,欢芹姐笑着对我说:“不要担心,它能长好。”她又说:“你听说过没有,农村人也讲,女人有三爱,爱女、爱花、爱穿戴。这花不是你们城里花盆里的鲜花,说的是棉花。为啥?妇女在棉花生长的全过程中参加劳动,收了棉花,又晒哩,又纺哩,又织哩,有感情。歌谣里唱:银花熬娘家,先到地,后到家,先看花,后看妈。”

说起看妈,我才想起,这一段忙得连母亲都忘了……

我的脚扎伤以后,我母亲时不时地伤心流泪,她像害了一场病,人瘦了,也突然憔悴了。我知道,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在她的手心里长大的,二十年来,她都不知道该怎样疼我,用我爸的话说,就是贴在心口怕捂了,放上掌心怕飞了,我伤成这个样子,她怎么能不揪心呢?

农村说女人有三爱,城里人也说,我妈过去就常讲,女人有三爱,爱女、爱花、爱吃菜。她常对人夸:“我身体不好,我馨苓自小就很听话,一放学就回家做活,晚十一点我演出完回到家,她就给我做好了饭。有这好女儿,我这后半辈子都有了指靠。”

初下乡的那两年,我妈多次对我说:“苓儿,妈不敢看《朝阳沟》,不敢想《朝阳沟》,只怕你像银环一样。”

最初有人把我与真荣的事讲给她,她一听,就眼睛发直,嘴唇哆嗦:“怕处有*,我担心她走这条路,她怎么就真的要走?”待她缓过气来的时候,就指天发誓似的喊出两个字:“不行!”

尽管我的脚伤让她心疼,我的脚伤也给她带来希望。她寻思我走不成路,只能待在家里慢慢养伤,时间会把我的爱情在这房子里一点一点磨掉的。

我和母亲开始了一场意志消耗战。

当我再对她提出要回清泉庄的时候,她的语气变得温和了,但回答仍是相同的:“不行。”

“咋不行?”我撒娇。我知道母亲想用温情感化我,我也想将计就计,以柔克刚。我尽量安慰母亲:“妈呀,当初你鼓励我*治要进步,要去农村锻炼,给建设新农村做贡献,我现在就是按你说的办,你怎么又不同意了?”

“我就是不同意。”

“你咋能不同意,我看过《朝阳沟》,你不就是那样演的吗?”

“那不一样。”母亲虽然被我问得有些尴尬,但很快就自下台阶,“傻孩子,妈不是糊涂人。挑女婿没有一*二干三工人的想法,更没有一要彩礼二要嫁妆的奢望。可你要找对象,至少要找一个像样的家庭啊。你现在找的是什么?那个家,老的老,小的小,疯的疯,过门后的日子怎么过?我是替你的前途着想。好孩子,快把心收回来……”母亲仍然苦劝我改变主意,希望她所听到的不过是一个玩笑而已。

我却不能不把母親从她的幻想中拉回来:“妈呀,五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般齐,世上哪能都是富裕舒适的家庭。真荣家虽穷,可我俩的志气是一样的。眼下的困难我们能克服,未来的生活,我们会幸福的。”

“说话容易,脱贫变富哪会轻而易举?”

“当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可我相信,只要努力,什么理想都可以实现。”

“生活是现实,不是罗曼蒂克的幻想。”

“要是没有罗曼蒂克的幻想,人哪能活得有劲头、有奔头呢?”

就这样,我们娘俩都想说服对方,结果谁也没有被说服。我想,母亲一时转不过弯子,干脆暂且放下不提,免得再起冲突。母亲上班以后,我就指挥妹妹打扫卫生,拆洗衣服被褥。尽量把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下班回来,一听艳苓的汇报,母亲就来夸我:“还是馨苓疼我啊,我知道馨苓自小就很听话。”

我知道妈妈话中的弦外有音,我也懂得妈妈的一片苦心。但我更懂得我自己,更懂得自己的心,懂得我需要什么。我在心里说,妈妈呀,如果你也能懂我的心就好了。

看来,一时无法说服母亲,我只得另想办法。

我想找个机会再与父亲商量,求他帮我说服我母亲。父亲过去虽然对我和妹妹要求很严,但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俩。他要我和妹妹养成劳动的习惯,谁要是没有按规定洗碗、扫地,他就叫我们写检讨贴在墙上,自己提醒自己。尽管他工作繁忙,却从没忘记疼爱我们,抽空儿就给我和妹妹刻个猪,剪个羊,或者做个花灯,给我们各种童年的快乐。

我记得,在我刚满三岁的时候,父亲给我做了一个古装戏上公主戴的如意冠,那如意冠多美丽啊,哪个孩子能比上我呢?后来我的妹妹艳苓出生了,父亲又说我是太子,他又给我做了一个都字头娃娃盔……

我该是千金公主呢,还是皇储太子呢?总而言之,我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我求他,他还能继续撒手不管吗?

唉,难说。

那些天,父亲每次下班回家都很少说话,一直保持沉默。有一次他实在沉不住气了,背着我母亲,悄声对我说:“我是农民出身,不是不同意与农民结亲,但太突然了。”虽然他不公开指责我,反对我,但也没说要来保护我。我知道他的難处,他是慈爱的父亲,也是贴心的丈夫,思来想去,我只好作罢,免得让我的父亲为难。

妹妹艳苓是母亲忠实的代理人,她把我看得更严了,总是对我说:“姐姐,你别瞎想了,你哪里也去不成。”

我说:“你能把我管住?”

她说:“那当然,反正现在是暑假,我一步也不离开你。”

“那你睡着了呢?”

“我尽可以睡大觉,我知道你的伤脚如今还不能走路。”

真的,我一动身,脚就钻心得疼。

难道就这样拖下去吗?我的心早已飞到清泉庄了,那里的时令节气需要我回去,那里的庄稼活儿需要我回去,那里的亲人更需要我回去,我怎么能这样安心躺倒呢?

一连几天几夜我都没有睡好觉,我得走了。即就是死,我也得走。这一天晚上,艳苓一直监视我到深夜。一天,她实在困得不行,躺在床上睡着了。她熟睡的呼噜声告诉我的,这是逃走的最佳机会。

我挣扎着坐起来,黑暗中摸索着穿好衣服下床,脚刚落地,一阵钻心的疼痛差点使我喊出声,头上的汗珠子*豆粒儿一样滚下来,脊背也叫汗水塌湿了。我牙一咬,一步步挪到门边,颤抖着手轻轻把门拉开,扶着墙跨过门槛,每挪一步都要拼出全身力气。

就要离开了,我忽然鼻子发酸,心里难过。我似乎听到母亲梦中的叹息,她醒里梦里都在牵挂我,我走了,她该怎样痛苦呀!我的心在打鼓,给母亲告别吧,我又走不了了,不告别吧,对不起疼我爱我的母亲,就是个歇店的旅客,要走也得给主人打个招呼啊!我心里翻江倒海,千回百转,啊,天快亮了,我只得牙一咬,走!经过母亲房子时,我泪如泉涌,口里默念着:妈妈,爸爸,不是女儿心狠,我不能不走啊!求求你们,千万不要怪罪女儿呀!

就这样,我用眼泪做了告别。

一阵雷声把艳苓惊醒了,见我的床上没人,急得大喊:“爸,妈,我姐跑了!”全家人立刻慌成一团。

父亲看了看钟,安慰我母亲:“八点半开车,现在才七点,她还走不了,再说,她脚疼,走不远,我去拉她回来。”

随着又一阵雷声,开始下雨了,风把雨点刮到窗玻璃上砰砰乱响,谁也想不起拿一把遮雨的伞,全家人慌慌忙忙地冒雨赶往车站,四下里寻找,怎么也看不见我的踪影。

伴着隆隆雷声,雨瓢泼似的向下倾倒,透过雨雾,我看见母亲就在雨地里奔波、寻找,她的眼神里透露着惊恐与痛苦,还有恼恨,每隔一阵儿她就用手抹一把脸颊,那是抹雨水呢,还是抹泪水呢?我看不清楚。

父亲从月台的另一头转来了,他向母亲比画着,意思大概是我的脚有伤,来不了车站,可能到另外什么地方躲藏着。

可怜的父亲母亲,你们哪里知道,我唯恐你们追上我,大清早六点钟就绕过广场,从火车的出站口进了站,早已坐到车厢里了。

隔着雨水横流的玻璃车窗,透过茫茫的重重雨雾,看到父亲、母亲和妹妹一家人站在雨地里垂头丧气,黯然神伤,我心里同样急风暴雨,爸爸呀,妈妈呀,我是多么让你们气恨的不孝之女呀……

火车启动,很快就过了咸阳,雨开始停下来,云层逐渐化开了。车窗外,正是大地最富饶、最美丽的季节,玉米正抽天缨,棉花正在绽桃,谷物正在摆穗,一片一片的桃园、苹果园累累果实压弯了枝头。望着这一切,我心中的暗影在消退。我急切地要回到我的清泉庄,要见到我的真荣。我们分手将近一个月了,有多少话要说,有多少情要诉,有了那个月夜,我就再也不愿与他有片刻的分离。而这一别竟然三十多天,这是多么难熬的日日夜夜啊!

我在田庄站下了车,咬着牙,忍着疼,一步一步往清泉庄走,翻了两道沟,走完二十多里的上坡路下坡路,才到了清泉庄村头。正在地里干活的社员们看见我回来了,一窝蜂地围上来,高兴得像欢迎久未见面的亲人,感动得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的双眼被泪水模糊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赞扬我,有人还喊:“快给真荣说,小苓回来啦!”

我本想,真荣一听到我回来,就会立刻奔到我的身边,然而我错了,直到夜晚,家家都关了门准备睡觉了,我都没看见他的身影。我在屋子里枯坐着,听见院子里一阵阵沙沙声,以为是他的脚步,但支起身仔细听,却是夜风在刮树枝。灯一直亮着,我没脱衣斜躺在床上,要睡也睡不着,伤心透了。他怎么了?有病了?不,社员们都说去叫他,谁也没说他有病。

他有事忙吗?不,什么事能忙成这样,深更半夜也不能来?风儿拍打着纸窗,把灯焰吹得一跳一跳的。忽明忽暗的煤油灯光,正像我的希望,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一会儿是希望,一会儿就变成失望。我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寂寞,从没有过的孤独。远处时不时有几声犬吠,有几声鸣啼,我迷迷糊糊斜靠在墙上,一串串泪珠滚滚而下,打湿了前襟。

过了几天,我脚好多了,但心情抑郁。凤凤见我如此,便把我死拖硬拽拉到镇子上去玩。她说:“这一段日子嘴馋,总想买点吃的。”我不知道这是借口,就跟着她进了供销社。她拉我在卖伊拉克蜜枣的柜台前停下来,对售货员嚷着要蜜枣。售货员是一个俊秀的农村姑娘,笑眯眯的,那笑容有一点儿诡异。

回来的路上,凤凤问我:“你知道卖蜜枣的姑娘是谁?”

我心不在焉地说:“是卖蜜枣的。”

凤凤抢白:“你的回答等于没回答。”说着她的口气严肃起来:“苓苓姐,我有一句话本来不该说,可我憋得慌,说出来你可不要恨我。”

我一看这神气,也有点紧张,忙问她:“有什么事吗?”

凤凤顿了一顿说:“那卖蜜枣的,就是郑真荣的媳妇。”

一声闷雷突然在我的头顶震响,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两眼的泪水就要喷涌出来,我硬忍住了,假装着看渠里的流水,扶住一颗白杨树站定不让自己摇晃,硬是把眼泪咽了回去,定了定神,装作没事人的样子,笑一笑对着凤凤。

大概我的笑很虚假,泄露了我心中的隐秘。

凤凤劝慰我说:“苓姐,你不要难过,这号臭小子,拉倒就拉倒,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有什么值得留戀?我的傻妹妹哟,你怎么老往我的心上戳呢?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稀里哗啦地直往外冒。我真生自己的气,竟然变成了林黛玉,弱不禁风,临风拭泪,还竟然有那么多的眼泪,像这渠里的流水,再也流个没完没了……

清悠悠的长渠水呀,你能洗净我的悲伤和屈辱吗?你能冲尽我心中的怨恨和愤怒吗?难道世界上的男子都这么薄情,都这么容易负心?可凤凤说的是真的吗?怎么会不是真的?真荣的行为就已证明。

这些天,他不就一直躲着我吗?要不,他为什么不来看我呢?是呀,他有了新欢,他抛了旧爱,我还指望个什么,幻想个什么?我除了慨叹自己的命运,还能怎样呢?……不,过了一阵,我又觉得不对了,真荣不是那种人,真荣不是见风就倒的墙头草,不是背信弃义的轻狂小人……唉,话又说回来,有几个男子能拒绝美色呢?看那个卖蜜枣的姑娘,银铃一样的笑声,花朵儿一样的笑脸,柳丝儿一样的身姿,哪个男人又能经得起她的勾引呢?

凤凤有事,先走了,我去隔壁业善照相馆取了我的照片。那是我回省城以前照的,本打算送给真荣。可现在呢?女为悦己者容,现在谁稀罕我刻意打扮的模样呢?

回村的路上,我走走停停,停下来,就呆呆地凝视远方,北边幽幽的青峰笼罩着层层雾霭,模糊不清,往日突出的高崖峭壁青青的橡树林子都隐没了,多姿多彩的山峦也犹如我发胀的头脑,成了一团团模糊不清的惆怅和感伤。我该怎么办呢?难道让那些美好的记忆从此消失?我不想剥夺别人的幸福,也不想干预别人的选择,就此悄悄地罢手吧,让一切都成过眼烟云,或者像对面的峰峦严严地包裹在神秘的雾霭之中。我暗自下定决心,割断青丝,抹去蛛网,让往日的千丝万缕化为灰烬。

不过,凭我的直觉,我不相信真荣就这么薄情寡义。假若他并没有负心呢?不知什么神灵指使我,让我又忽然改变了主意。坐在水渠边的石榴树下,我掏出小笔记本儿撕下一页纸,用那支我准备赠送给真荣的钢笔写下了一句话:就在渠边,今晚一见。

考虑再三,我决定把纸条交给凤凤代转。

一整天我都在焦灼中度过,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月儿升上树梢,我和真荣在小渠边会面了。

真荣不冷不热地说:“小苓,你回来了。”

“怎么,出乎意外吗?”我气恼地反问了一句。

他笑笑说:“没想到,真没想到。你脚都伤成那个样子,是啥心劲支持你回来的?”

“是绝情!”看见他那似笑非笑的样子,我真充满了怒气。

他沉吟了半晌没言语,月儿在云朵里钻来钻去,此刻,我的心也像月儿一样,不知何处着落。

水渠里的水潺潺流着,似乎它也有满腹的心事需要诉说。远处什么野鹊儿叫了几声,深夜里空旷的田野,显得特别凄凉。我见真荣不再开口,转身准备离开。

见我要走,真荣平静地说:“明天我就给你办手续。”

“办什么手续?”我奇怪。

“转点。”真荣的口气变得真冷。

“转点?”我莫名其妙,“什么转点?”

“你不是要转点吗?”真荣的口吻又添加了嘲谑。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更摸不着头脑。

真荣从怀里缓缓掏出来一个信封:“这是伯母的来信,信上说你已经同意转到耀县,让队里开个证明。我就等你回来交给你,亲自办着好一点……”说着,他把信交给了我。

啊,母亲不是骗我,原来真有这回事。我接过信,默默地插进衣兜里。

“那么,你准备转走了?”真荣问。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冷冷地说。

“走了也好,不用在这里受苦了。”他仍然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儿,可这更叫我受不了。

他的口气、他的神态都让我无法忍受,我突然冒出一股火:“吃苦受累,关你什么事?累死,我情愿,受死,我活该。我就在这清泉庄住一辈子,看他那个敢赶我走!”

“什么,你不走?”真荣吃惊地瞪大了眼,夜色里,两只眼像两颗晶亮的星星。

“用得着你管吗?”说着,我扭头转身迈步。我满以为真荣会追上来,像往常一样抱住我,向我解释这是一场误会,可他却像定在了原地。

我伤心透了,坐在黑灯瞎火的冷房子里暗暗流泪。我发誓不再和他见面,不再和他说话,让过去的像一场梦一样了结吧。

看来,凤凤说的全是真的,那个卖蜜枣姑娘甜甜蜜蜜的笑,便是我无穷悲伤的根源了。

第三天,我硬撑着出工,拾了一晌棉花,收工回来,又捂着被子哭了一场。做好的饭都没吃,吃不下去呀,我的心叫委屈堵实了,我该给谁说呢?又有谁能帮我,让我重新获得欢乐呢?

我的手碰着钢笔,捡起来看,看见了我可悲的自我多情。在御城的第一天,我就给他买了这支钢笔,花了两元零七分钱,是自动吸水的。我要送给他,让他用起来好使。农村需要用科学、用知识来建设,这是他说给我的话。我送给他这支笔,就是送给他我的态度,我想他会喜出望外,他会比我爱他更愛我,我要天上的星星,他都愿意给我摘。如今,我把这心爱的钢笔送给谁呢?

笔呀笔呀,我的满腹哀怨,满腹愁思,请在你的尖端倾泻吧,让我用你抒发心中的恨、心中的怨、心中的千情万绪吧……

欢芹姐来了,见我伤心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你们俩,可真是一对儿宝贝,好几十天不见了,怎么见了面,也不好好儿说说知心话。”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如今,我对这句俗话才深有体会。”

欢芹说:“我听咱队的人议论你和真荣闹别扭,不信。看你这神气,还是真的。”

“人嘛,大概就是这样反复无常。”

“小苓,你胡说些啥呀?”欢芹有点生气了,“我对你从来没说过假话,没瞒过真情,有什么心事,你就不能告诉我?”

我实在憋不下去了,眼泪夺眶而流,我不知道该如何启齿,我的好姐姐呀,如今我能说什么呢?我哭得止不住了。

“哭吧,哭吧,放声地哭吧,哭够了再说。”欢芹又像劝我又像恼我。

我用袖子把眼泪一抹说:“我不哭了,欢芹姐,我们的事你以后也不要提了。”

欢芹问:“为啥?”

“不为啥,就是觉得不合适……”

“咦,小苓,你咋能这样想?”欢芹的眼睛眯着瞧我,“怎么,回了一趟省城,心高了?看不上庄稼汉了?”

欢芹一句话又戳疼了我的心,我难受得要死,半天闪不上话,只是一个劲儿流泪。

“小苓,”欢芹直着嗓子喊,“我也不怕你怪我,有话我就得说。自你走了以后,真荣饭吃不下,觉睡不成,人一天比一天瘦。你妈来信说你转点,明明是要断这门亲事。村里人都劝真荣死了这条心,另外找个农村女子,千说万说,真荣死也不肯,他说,反正这锣必须敲到底,烂了就烂了,我只要等她一句话,只要她说拉倒,这一辈子我就打光棍。你想想,他对你有多忠心,可你就这么快撇下他……”

我正哭着,听欢芹这么一说,更上气了:“你听他骗人,他嘴上说得甜,可他转身就另找了人,你还说我撇了他,冤枉死我了!”

欢芹问:“他找人了?”

“风云镇供销社卖蜜枣的,不是?”

“你呀,就爱乱猜。有人给真荣说这个姑娘,说是馨苓蹬了你,给你另找个俊的,看能不能比过她的模样。真荣一口拒绝了,他说,我不是找模样,我是觉得小苓人好、心好,除了她,就是天仙女我也不稀罕。小苓,你听听,天下还有比这更真的心,比这更好的人吗?可你……”

“欢芹姐,你别说了,你别说了……”我叫着,扑到欢芹的怀里,肆无忌惮地呜呜大哭……

欢芹姐,我的好姐姐,我真该感谢你,你带来了这么好的消息,扫去了我心上的阴云,拨开了我眼前的迷雾,我的好姐姐呀,我多么需要你呀。你就是檐前的春燕,带给我春天温煦和暖。我盼你再是梁上的鹁鸽,带给他和平的信息。我知道你就是天使,会帮我去唱最爱看的《天仙配》……

房门突然撞开,进来一个人,是金荣,噢,今天是星期六,他从县城高中回来看我了,我还没顾上说话,他先咧开嘴笑了说:“姐,我刚从学校回来,给你送这个。”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两颗熟透了的鲜红石榴往桌上一放,笑嘻嘻地出门跑了。

又是石榴,我明白,这是董永听到了槐荫树开口的说话声。

我的董永如期来了,一见面,我们就抱在了一起,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我们再也用不着一句多余的话,谁也能听到对方的心音,沉默着,沉默着,哪怕一直沉默到世界末日,只要不再分开……

紧张的三秋大忙开始了,秋庄稼要按时收打,小麦要按时令种完,社员忙得一天三晌都在地里。女社员拾棉花,收谷物,男劳力扶耧撒种,整个田野里人欢马叫,热气蒸腾。

就在这时我妈来了,来看我了,原谅我了,多好的母亲啊,大忙季节,你给女儿带来了力量,带来了鼓舞,我高兴地搂着母亲脖子跳起来了。

可我高兴得太早了,她不是与我和解的,是来给我继续施压添堵的。

转点没转成,母亲给我来信,说铁一局招收建筑工人,叫我报名参加招工考试,我没回信,也没去报名。现在她来清泉庄,对我兴师问罪。我搂着她又跳又叫,可她一脸乌云,阴够了,爆出一声雷:“跟我回去!”

我把母亲连拉带扯拽到屋内,让她坐她不坐,我给她端饭她不吃,端水她不喝。

真荣知道我妈来了,也来看,亲亲地叫了一声:“伯母,你来了。”

我妈冷冰冰撂出一句话:“来啦,我是接我小苓回去的。”她转身又问我:“小苓,你到底回不回?”

我说:“现在不回,过几天忙完我再回去。”

我妈说:“要回马上一块回。现在不回你就……”

我妈的话没说完,真荣见架势不对,立马说他有事先走了。

真荣刚走,我妈就逼着问我:“你当真愿在农村待下去,你当真不嫌农村苦?”

我说:“苦是为了将来的幸福。”

我妈见劝不动我,气得破口大骂:“你真不要脸了!”

骂声被对门石顺诚大叔听见了,老汉跑过来把我妈拉进他家。他把我妈劝上炕坐下,叫他老伴儿为客人做饭,他圪蹴在脚地的椅子上,一边抽旱烟,一边讲着自己的哲学:“我说小苓她妈,你想开些,该是姻缘,棒打不开。千里姻缘一线牵嘛。我是河南人,抗战八年,带兵打仗,咋能到这里?到这里就到这里,招了亲,安了家,生儿育女,一家五口,儿儿女女没犟过一回嘴,老伴儿四十年,从没高言低语红过脸,这不很好嘛。城里咋?乡里咋?只要情投意合,还要什么哩?”

风把大叔的话一句句传过来,我听得心潮翻涌。妈妈呀,石大叔的话你听进心了吗?你怎么不像他那样想事情呢?要知道,他原先也是城里人呀!

从石大叔家回来,母亲虽然不再暴跳如雷,但依然一脸阴云。她俯身低头,收拾提兜,穿好衣衫,泪珠子一滴滴撒在手臂上、衣物上。我站在一旁,也只能默默地陪着流泪。

收拾好东西,母亲说:“好了,好了,你不走,我走。你不认我这个妈,我也没你这个女子,咱们从此一刀两断。你再也不要進我家的门,我今日离开这里,也再不会来了。”

我要送她,她不让,我赶到车站,她已坐进车厢,我连叫了几声妈,她也不应声,只是哭。她在车上哭,我在车窗外边也哭,闹得周围的人都很惊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人虽然离开清泉庄,可她的话却在清泉庄留着。直到现在,还有许多社员见了我,开玩笑说:“小苓,你妈没有你这个女儿了,你也没有城里那个妈妈了。”

到这个时候,我已经不知道难受,只有更多的怨怼,妈妈呀,你不支持我的理想和爱情,你知道,这对我是多大的伤害吗?

顺诚叔讲起抗日战争,讲起他的婚姻,让我想起我的外公。我翻开日记本,看着外爷的相片,又怀念起与外爷相处的岁月。外爷在世时,常给我讲我父亲怎样刻苦,我母亲怎样能干,讲着讲着就讲到了我父母亲的婚姻,我听着听着就入迷了。

也许我父母的婚姻感染了我,才让我变得对自己的婚姻充满了自信。

我的父亲自小就是一个孤儿。日本*子杀死了他的父母,这个年仅十四岁的河南孤儿,挤进了西去的闯关火车,在日寇的连天烽火中,闯过潼关,闯进了御城,开始流浪。后来遇见了一位河南老乡,介绍他跟着一位做戏装的师傅当徒工。

开始打下手,干着裱纸、熬胶、拉铁丝的琐碎活,兼管挑水、做饭、倒尿壶的家务,动不动还得挨板子。可他有心计,干什么留心什么,渐渐引起师傅重视,把自己的手艺活儿一点一滴教给他,教他画样、刻图、镶边、刷胶,用金粉银粉贴金贴银,用翠鸟的绒毛点翠,用生丝做绒球,用彩线做穗子,再安亮片,绣珠子,安铜泡,做成了皇太子升朝时戴的贴着蛟龙的平顶冠,还有朝阳公主游园时戴的闪着亮片的二凤……这个念过一年半书、识字不多的放牛娃,成了西北这座名城内戏装行里的权威。后来,秦腔剧团珍爱人才的领导,硬是用几个不入流演员,把他从戏装厂换到这个团里来。

这个文化不深的工艺家,从不满足已有的本领,他工余的时间,就到碑林练字,到城楼上描花,到书店里买书,即使到北京、上海出差,他也不会闲游闲逛,总是把故宫的文物,颐和园、城隍庙里的建筑潜心揣摩。即使看电影,他也常常忽视情节故事,专门留心屏幕上的服饰道具。没过多久,他不但会做古装戏里那一成套的服装道具,而且会做现代戏里要用的一切,大布景如真山真水,小道具如杯盘碗盏,甚至一串刚摘下的葡萄,一牙刚切开的西瓜,都会使人感到流着蜜汁、滴着露水。

人们都知道他的服装道具做得好,却很少知道他所下的苦功。只有我未来的母亲知道这个年轻人是怎样工作的。那时,我母亲被分配到省剧团,常常扮演樊梨花,需要戴一顶七星额。这个角色是个全才,文功、武功都有。母亲要借这个机会做到最好,所以每个环节都认真地准备,她当然也希望服装道具也能为她扮演的角色添彩。

我父亲知道,七星额是给演樊梨花的角儿佩戴的,他做时格外用心。他把七星额精心做成以后,又要给上面添一对蝴蝶,那样会让女英雄不但英武,还很秀丽。做这对蝴蝶需要十二道工序,他也不嫌麻烦。他先把白麻纸用糨糊一张一张裱起来,裱成十层厚的硬纸板,再在纸板上画上他设计好的小巧蝴蝶,然后用大大小小不同的刻刀把硬纸板上不属于蝴蝶的地方刻去,再用胶把细铁丝镶粘在纸蝴蝶的边沿上,用石膏粉刷上底色,再用七彩之色把蝴蝶画出来,再刷上一层胶把色彩固定住,再用金粉银粒贴金贴银,再用翠鸟的绒毛儿一根一根点翠……最后,那对蝴蝶活脱脱的像真的一样。

为了这一对儿蝴蝶,大热天,人家睡觉他埋头加班,而他却不能用电扇,因为胶降温使用不成……

七星额上的两只蝴蝶伴随着母亲在舞台上纷飞,引得全场掌声如雷。我的母亲就把这对花蝴蝶想成了梁山伯与祝英台……

那时,我母亲是这个团里最著名的演员。她曾跟着京剧界一位大师学过艺,不仅唱腔出色,扮相漂亮,而且念唱做打,样样优秀,特别演樊梨花,她能同时用手推,用脚挑,用腰身碰飞十二根长矛,因而被戏迷们称作小梨花,一出场就叫无数的观众倾倒陶醉……

眼看着天仙似的小梨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该到哪里给她找一个如意郎君呢?她的管戏装的老父亲拒绝了很多名门望族的子弟,也拒绝了一些名角。看来,上帝还没有为这个仙女塑造出一个理想的配偶,凭着那份高远的心地和眼头,她绝不会在这个剧团里找到如意郎君的。但却万万没有料到,不知不觉中,她与团里一个少言寡语的小伙子眉来眼去了。

这个人一非编剧,二非导演,三非名角,四非领导,他是一个整天埋头在舞台后边道具房里做服装道具的人。外爷一听,胡子就翘起来了。舞台前光芒四射的女儿,要下嫁给幕后一个无名之辈,老师傅怎么也想不通。

他的宝贝女儿应该有一个富裕舒适的家庭,才会让他满意。但是他哪里知道,只一顶樊梨花头上戴的七星额,他的宝贝女儿就被俘虏了。老师傅急得肝气上升,肝火乱窜,与女儿大喊着摊牌,却发现,他根本无法管女儿的恋爱。小梨花固执地追求自己的自由、自己的解放,她对父亲讲的是《红珠女》,那是一出从粤剧移植来的秦腔剧,她就是扮演红珠女开始走红的。为了嫁给一个樵夫,红珠女与一位老道生死相搏,绝不改变初衷。她这是告诉她的父亲,如果他不改变主意,她就会把樊梨花戴的七星额上两只飞动的蝴蝶,变成梁山伯与祝英台化成的蝴蝶……

尽管老父亲怒气冲顶,然而老猫不逼鼠,那个小妖精最后还是跟了那个不多说话的傻后生。不长时间,就生下了一个长相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儿来。尽管老师傅管不了女儿的自由恋爱,外孙女的出世,却使他这个当外公的与女儿、女婿尽释前嫌。

这个老师傅在退休之后,仍然用他特殊的方式表示着对外孙女的爱,他不告诉我的父母,每月悄悄寄十元钱来接济插队的我。想起外爷,想起外爷曾讲给我的父母的故事,我忽然灵机一动,把我外爷的相片取下来装进信封,赶去风云镇投进邮筒,寄回给我的母亲,让我的外公对着他的女儿开口说话……

又是一个莺飞草长的春天,我和真荣商量,决定结婚。人家的姑娘结婚,一定会有父母的祝福,而我结婚谁来祝福呢?大队派欢芹和凤凤坐火车去省城,到我家里去说服我父母,请他们来参加婚礼。我很激动,我想即使请不来我母亲,我父亲也必定会来给他的爱女送嫁的,那我就会感到满足,会感到幸福。

然而,我的愿望又一次落空,父亲给登门的欢芹和凤凤说:“她母亲的思想到现在还不通。小苓结婚,我是不能去的。不过,我也不愿硬拖住她,她现在要走自己的路了。”他托凤凤带给我一封短信,只有一句话:“虽然我不同意,但希望你不要受刺激。”这封冷漠的信,无异于一瓢冷水浇在我滚烫的心上,我一把把信塞进灶膛,让它顷刻间化为灰烬。

我找真荣要立刻结婚,他傻了眼:“我们还没准备好嘛。”

“要准备什么?只要准备了两颗心就行。”

“话虽这么说,可这是我们的终身大事,我们现在手无分文,我不想让你太受委屈。”

“我委屈什么?按我的意志办,我就没有委屈。”

真荣见我这么坚决,就不再坚持,这也许是他生平第一次改变自己的意见。他把房子打扫干净,自己裱糊了,又把他妈结婚时用的旧箱旧柜油漆了,这就是我们的婚房,这就是我的嫁妆,这就是我们同甘共苦、遮风避雨的幸福港湾。

结婚的前一天,队里把我送到女队长欢芹家里,这暂时成了我的娘家。要按照千百年来的乡俗迎嫁,我一夜都沒合上眼,我不知这是因为向自己的少女时代告别,还是因为心里翻腾着对至爱双亲的失望……

清晨的太阳很明媚,空气很清新,我被欢芹姐姐、凤凤和几个姑娘簇拥着出门,迎面是推着自行车来接我的郑真荣。按乡俗,新娘接住新郎的车子,才能把新娘引回去。真荣看见我,突然踟蹰,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气魄和胆量。他心里翻腾着什么?不认识我了吗?我洗得干干净净的一身旧衣服,擦得油光滑亮的一双旧皮鞋,从头到脚的结婚盛妆,吓着他了?

他不再像往日那样兴奋和欢快,磨磨蹭蹭走到我跟前双手撑住车子,突然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眼眶里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了,刷刷啦啦落在胸前……我深情地望着他,没有哭,也没有掉泪,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和满足。我把车子缓缓接过来,乖乖地跟在他的后边,小绵羊一样向我的新家走去。真荣呀,我的亲人,从此我将跟着你,按照命运安排好的历程往前走,栉风沐雨,赴汤蹈火,我都不会有片刻的犹豫和彷徨。

整个巷道和院落激荡着欢声笑语,洋溢着快乐和美好。树枝上、砖墙上、电杆上,到处贴着挂着红色的喜帖,院子被几张大帆布帐篷罩起来,摆着一溜八仙桌和高背椅子。凤凤嚷叫着:“娘家没来人,我们就是娘家人。”大人们欢笑着,孩子们嬉闹着,鞭炮声、唢呐声搅成的旋风,似乎要把整个村庄和院子旋起来,我已经晕头转向,双脚飘忽,认不得东西南北,喝醉了酒一样。

朴素而隆重的仪式进行着,支部书记亮起嗓子讲话:“这是一件新鲜事。当今,农村的姑娘都想找城里的小伙子,看不起农民,看不起农村。可这个城里来的康馨苓却硬是要和农村小伙子结婚。她一不要彩礼,二不要嫁妆,什么三转一响十八条腿,什么双份粮,四百八,另外再加两捆花……她全不看在眼里。这就叫新时代,新青年,一切归一,就是个新字……这孩子到咱村七年了,经历过多少摔打,多少个风风雨雨,可她坚持下来了,这不容易,这就叫真金不怕火炼……”

支部书记讲着,我听着,听着听着不由得把视线移到了院墙边的石榴树上,在这四月的和风里,满树的花火苗儿似的红得耀眼,耀亮了我在这树下的春来暑往、日日夜夜……

突然,一阵滚雷般的掌声把我从沉思里拉回来,人们纷纷要我讲话,我站起来,好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到眼前这么多热切的面容,我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我说:“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啊,我打心眼里感谢你们。七年来,你们为我操了多少心,担了多少惊,给过多少温暖和关爱。亲人们,我感谢你们。过去我怎样干,将来我还怎样干。我要在这清泉庄洒完我的热血和汗水,和你们一道儿把这里建设得越来越好!”

天傍黑,小伙子姑娘们,还有孩子们,把我和真荣连扯带拽,簇拥到新房里。我看见炕墙的正中央挂着一幅画,画的是火一样双蒂并连的石榴花,两旁是一副崭新的婚联,写着两句话:

格超梅之上,

品在竹之间。

我不敢接受这样的赞誉,但却深谢这一片深情。

凤凤、三喜、虎生、荣香,个个摩拳擦掌,叫嚷着:“今晚上这个洞房,要大闹特闹,不满足我们的要求,我们决不收兵!”

他们提出各种各样令人难堪而又不能拒绝的要求,要我和真荣就范。平时不苟言笑、一身凛然的真荣,这阵儿却显得局促不安,我看拗不过这一帮平日狗皮袜子没反正的二愣子,开始灭火,我说:“书记讲了,咱这是新事新办。既然这样,就不能做这做那,那可是四旧啊。”

这一说倒把大家唬住了,凤凤帮腔:“就是的,如今可不兴四旧。”

虎生脖子一挺:“什么四旧不四旧?入乡问俗,出门看路。今日嫁到我们清泉庄,就得按清泉庄的章程办事,我先提一个……”

我一看这架势,赶紧抓把糖塞进他嘴里,连说:“吃糖,吃糖。”

大伙儿笑得东倒西歪。

虎生一边嚼着粘糖一边说:“腊月二十三献灶神,是想把我这灶王爷的嘴粘住,这可不行。我先说个简单的,你们做。”说着他举起一颗早就切成两半的红石榴,要我和真荣一人拿半个,把石榴籽用嘴一口一口喂到对方嘴里,这可吓坏我了,我说:“这个太难!”

虎生说:“比起这里边的讲究,不难。”

我问:“什么讲究?”

虎生坏笑着露出虎牙,指着石榴瓤子说:“你看里边是什么?是石榴籽儿,都得吃下去,有多少籽儿,你就得生多少儿子!”

哗,笑浪又冲向了屋顶。

真荣喊了:“不行,那违反计划生育*策!”

“平常是国家*策,今天是洞房*策!”

笑浪能把屋顶冲开口子。

真荣使了拖刀计说:“这样吧,我先学唱馨苓的歌儿。”说着就唱起来:

红石榴,藏着话的闷葫芦,

不用你开口,我也能猜透,

我人也留,心也留,

与你守到天尽头……

红石榴,藏着情的酒葫芦,

不用你来劝,我也要喝够,

我甜也喝,酸也喝,

与你一同醉千秋……

刚唱完,满屋子的人又喊:“现在就喝,现在就喝!”

看这种架势,我急中生智,连忙转移视线,我说:“你们不是喜欢听戏吗?我可是个好把式,现在先给大家唱个歌剧《朝阳沟》。”

听我这么一说,有些戏迷叫起来:“好,好,先唱戏,后行令。”

于是我就站起来,学唱银环的一段儿咏叹调:

我是城里生来城里长,

从家门进校门没到过农村,

五谷杂粮难分辨,

麦苗韭菜我分不清,

犁耧锄把我不会用,

我的爹呀,我的娘呀,

还得要恁二老为儿多操心。

突然,我感到喉咙卡住了什么东西,那是最后一句唱词哽住了我,我痴呆呆站在那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滚落下来。我急忙跨出房门,跑到奶奶的房内,躺在炕上无声地哽咽。奶奶吓坏了,她赶紧喊叫真荣。

鬧房的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半天动弹不得,等听到奶奶的叫声,才意识到难堪,但大家都弄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变故,都劝真荣快来看我,而后一个个悻悻告别了。

真荣急步跨进奶奶屋内,摇着我的臂膀,问我是不是病了,我不回答,只是呜呜地哭。问了半天,弄不清个子丑寅卯,他渐渐不安,阴沉地说:“你是不是后悔了?”

听他这一说,我越发伤心,一边大哭一边大喊:“我就是后悔,就是后悔……”

他也是个倔性子,听我这么说,也火了:“你不要悔,一切从头来,还来得及……”

我又气又急,转过身在他的脊背上擂起拳头:“你来得及,你来得及……”

看我不是后悔的样子,真荣真的迷惘了。

我的傻瓜呀,你怎么能理解一个姑娘复杂的心情呀……

正是在这一刻儿,我想起了我的父亲和母亲。尽管他们在我的婚事上那么固执和苛刻,但如今我是胜利者,我反倒可怜起他们了。在我长这么大的岁月里,我还没有在哪一件事上公开悖逆他们的意愿呢,尽管我是个任性的姑娘。而现在,我一条道儿走到底了,把我的双亲撇到了一边。我幸福吗?我幸福。但是,我如果不能最终取得我双亲的支持和谅解,我的幸福就是残缺的。

有人告诉我,母亲知道我结婚了,常常一个人偷偷啜泣。我可怜的妈妈呀,是女儿刺伤了你的心。

今天我坐在渭北的高原上,望着省城方向,心如潮涌。啊,亲爱的御城啊,我的心没有变,我每时每刻都把你怀念。亲爱的父母呀,我学走路了,你们牵着我的手,我要上学了,你们牵着我的心,你们是我头顶的星星,给我永远的光亮,照着我眼前的一切。记得,我初中毕业的时候,学会了一支歌儿,你们听着,我给你们唱着:

你问我,再过十年你在什么地方?

我吗,走出学校,奔向遥远的地方,

哪里最需要,哪里就是我的岗位,

哪里最艰苦,哪里就是我的第二故乡……

那时候,请到公社来找我,我正在拖拉机的驾驶台上,请你到山区来找我,

我正在山顶上观察气象,

……

母亲听着,眼里闪着泪花儿,拉住我说,我的女儿呀,不管你在哪里飞翔,我都不许你离开我……

世间恐怕没有什么能超过母爱了。它的博大、它的深远、它的无私,没有任何东西,能与它相比。即使母亲是错的,她也是无私的错、挚爱的误。我怨过我的母亲,那是在我突然遇到另一种爱的时候,但两种爱谁也无法代替谁。而且,只有在今天,在我已经独立的时刻,我才更觉得母爱的珍贵。我开始埋怨自己了,我是多么愚笨,多么偏狭,为什么就不能把两种爱摆在同一个天平上?为什么竟不能同时享有这两种崇高的感情呢?

我真的想家了,想回去看我的父亲、母亲。

七月,地区召开劳动模范会,我参加了,会开完,所有的代表都离开了,而我却留下来,我该回哪里去呢?

我想趁这个机会回去看看母亲。但是,我忧虑不决。我带给母亲的,会是新的欢乐,还是更多的痛苦?不管怎样,我要回去,我实在太想已经头发花白的亲人了,不管她给我的是詈骂,还是痛打,我都不再犹豫了。

列车奔驰着,驰过我所熟悉的原野和村庄,但我无心去欣赏,我想长出一双翅膀来,即刻飞到母亲身边,去求她的宽恕。妈妈呀,你的气消了吗?你一定会欢迎女儿的归来,就像我小时候放学回家那样,你张开爱的双臂,让女儿拥抱进你的世界……

天刚黑,我进了省城。当我在熟悉的五层楼门前叩门的时候,我变得不安起来。门虚掩着,灯光透露出母亲就在屋里的信息。我拢了一把头发,推开门,向床边的母亲走去,一边激动地叫着妈妈。母亲抬起头来,像是惊呆了,刹那间,她又醒悟过来,明白女儿回来了。我期待着她亲切的呼唤和伸开的双臂……

我还是错了,母亲竟没说一句话。她默默地站起来,避开了我的目光,缓缓走出家门。我立刻追出去,在楼梯上挡住了她。

“妈妈,你不要走……”我怯生生地说。

“你别管我。”母亲果断地说。

“不,你不能走,你可以打,可以骂,就是不能走,我回来就是要赖在你跟前。”我祈求着。

“不,我不愿意看见你再进这个家门。”她仍然冷若冰霜。

“你不回去怎么行呢?”我哽咽了,“要是你不愿意见我,你回屋,就让我在门外站一夜,天明,我就走了。”

听我这么一说,妈妈突然失声痛哭,她一边哭着一边摇摇晃晃进了家门。

我也哭着,跟在妈妈的身后。

她没进她的卧室,进了我和妹妹的房间,坐在床头,哭呀哭呀,好像有流不完的眼泪,好像有诉不完的冤屈,我也陪着哭。

母亲一边哭一边说:“我要是知道你回来,我就不进门,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好妈妈,你说的是假话,我知道,你心疼你的坏女儿,我也舍不得好妈妈,你不要再生气了,好妈妈……”

“谁是你妈妈?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你也没有我这个妈妈……”

“不,你就是不要我这个女儿,我也离不开你这个妈妈……”

“你不要花言巧语,嘴上说的甜,可把人往死里气!”

“妈妈,都怪我不好。这不,女儿回来就是给你赔罪的。妈妈,你骂吧,你打吧,这样,你和我心里都好受些……”说着我拉住妈妈的手,又把自己的头伸给她。

她一把把我拉到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紧紧地搂着我,她喊着:“冤家,冤家……”说着越发泣不成声了。

我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把脸贴在她的胸前,像儿时那样,尽情地享受这人世间最真挚的慈爱。又过了许久,妈妈两手捧起我的脸,用她挂着泪珠的眼睛端详着我,然后喃喃地说:“是啊,长大了,长大了……”说完,她的眼睛看向桌子。

我随着她的视线看去,我寄回的外公的相片装在镜框里,供放在桌子上。啊,我外爷的灵*真的保护了我。

母亲说:“要不是看到你寄回来的外爷像,我就永远不原谅你。”

我说:“我外爷早都原谅你了,你还能不原谅我?”

“怎么?”母亲尖叫了一声,“你又来气我?”

“哪敢啊,再气你,我就变成没人要的叫花子了。”我嬉皮笑脸地对母亲说着,转身又对外爷的像深深地鞠躬,嘴里念叨着,“外爷呀,你就是我们家的保护神!”

爸爸回来了,看见我敬神,笑了,他对我的归来并不感到意外,一见我就开玩笑:“瓜女子,你妈想你都快想疯了。”

妹妹艳苓随后跟进来,搂着我脖子问:“怎不把你的宝贝女婿带回来,让我们大家欣赏欣赏?”

我嗔怪她:“不许你乱讲,妈妈又要生气了。”

母亲这时才平静下来:“苓儿,你妹妹说得对,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也不要让外人笑话,给真荣写封信,让他也回来转一转。”

我惊喜地喊着:“妈妈,你承认了?你承认了?”

“我不承认又能怎樣?命呀!”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让我心上的千斤石头终于落了地。

八月中秋,真荣来了,他没带别的,只带了两筐殷红的石榴,石榴咧开的皮儿,像是我们笑得咧开的嘴,那一颗颗排列整齐的粉红色籽儿弥散着满满的馨香与甘甜。

看见这个高高大大的憨厚小伙子,母亲显示出从未有过的和颜悦色,她取出亲手做的一身的确良衣裤,一双新买的黑皮鞋,从头到脚把他的乡巴佬女婿打扮起来。她早上给做早点,晚上喊着叫他洗脚,要是一顿饭真荣回来迟吃了,她就像责骂儿子一样呵斥他。

父亲白天和真荣坐着说话,问:“你妈妈的病能看好吗?”

真荣说:“二十多年,时间长了,怕不行了。”

父亲说:“那不一定,你把你妈接到这里,咱们想办法,花钱多少不说。”

真荣激动地说:“谢谢伯父。”

“谢什么。往后,我退休了,和你妈也落户到你们村里。你欢迎吗?”父亲笑着说。

“这太好了,这太好了。”真荣高兴得直想拍手。

我父亲在御城饭庄安排了一桌饭,我把当年一起下乡的花妞、黑妮,还有给我们带队的胡老师叫来,与我们一家聚会,大家坐在一起,说城里道乡下,说过去想明天,无论说相互间的亲密,还是讲彼此曾有过的不愉快,都已经成了欢乐的故事。

只有在这时,我才真正感到了幸福。我的幸福是完好的,不再有任何残缺,不再有任何暗影,就像窗外八月十五的月亮,那样完满,那样圆润,那样皎洁,那样明媚,那样光彩夺目,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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